繆玉了然:
「不愧是陛下相中的人,果然聰慧,你且進去吧,陛下等你許久了。」
她的目光諱莫如深,給我讓出了道,由此穿過珠簾玉幕。
得見之人發間的白發又多了些許,卻是威嚴更甚。
這般年歲,立儲之事沒少被文武百官提過,他們極為中意陛下第三子。
當然,他們也怕那最受寵的小公主。
如此爭來爭去,唯有天子冷眼旁觀,從未出言定奪。
13
燭火搖曳,早已蒼老的女帝從奏折之中抬起頭,細細看了我半晌,開口道:
「從君,你瞧著比朕初見你時穩重了不少,交給你辦的事兒也處處妥帖,看來這朝堂之中是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從君,是在我生辰那日,女帝親自為我賜的字。
我跪得筆直:「臣叩謝陛下栽培。」
她抬手免了,隻是繼續看著奏折,案上同樣堆積如山。
求天子立儲的,論科舉絕不能讓女子參與的,以及……彈劾我的。
若說繆玉是女帝讓女子做官開的先河,那我就是又進一步的集大成者。
畢竟繆玉做官也是在女帝身邊,管理內宮之事,沒有插手朝中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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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做官,卻真的分到了和他們一樣的俸祿和擔子。
真真正正和他們毫無區別。
是以我不僅風光無限,背後亦是千夫所指。
彈劾的折子未有一日斷過。
當然,不用猜也知道我爹是送得最勤快的那個。
「江山代有才人出,想要位居高位獨領風騷,便注定沒人會待見壓自己一頭的,這些折子,你是如此,朕亦是如此。
「但無能之輩便是叫囂又有何用?朕是九五之尊,莫非想要做的事,還能讓著他們不成?」
一本奏折丟到我的腳邊,打開一看,赫然是科舉之事。
我心中思索,嘴上道:
「陛下寬仁,是這些人不知好歹罷了。
「但自來世家權貴名聲在外,真的直接鎮壓,恐怕……」
世家門閥從來不是說說而已,在寒門還沒被提攜之前,朝中哪一個不是世家出身?
一姓一地,自扎根就是百年起步,不僅威信更高,連錢財也不曾短缺。
和土皇帝沒什麼區別。
若是一家,朝堂直接斬草除根輕而易舉,偏偏世家都是抱團而聚,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堂想要下手也難。
「可還有一句古話也叫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更何況隻是同盟?」
女帝緩緩開口:
「若真的大難臨頭,為保全自身,總需要推出去一個替罪羔羊吧。」
這就是要破開的那個口子。
按道理,世家門閥如此警惕,天子都不好下手,一般是不會有什麼讓他們如此生怯的。
不,其實還真的有一個。
我想到什麼,猛地抬頭:「陛下的意思是——」
女帝笑而不語。
我心中有了答案,低聲:
「陛下聖明,天下女子必不會忘記陛下聖恩。」
「不。」
她搖了搖頭,眼角上揚:
「朕做這些事,從來不是為了女子作想,當初朕為了坐穩皇後之位,待闔宮上下皆格外寬仁,後來為了登上皇位,大力提攜寒門子弟,他們同樣對朕感恩戴德。
「如今,有人想要動朕的位置,朕自然也要斬草除根,我所做之事,隻是為了更多的權柄罷了。」
殿內落針可聞,誰也不敢在女帝談起過往不堪時多說一個字。
生怕被滅口了之。
偏偏女帝目光幽深,坦然而淡淡地追憶道:
「想當初朕為人奴婢,也嘆這天下對女子不公,不可科考,不得自擔營生,若是生為男子,定然不一樣。
「可後來,朕終於走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卻發現在絕對的權勢面前,男子與女子並無區別,同樣不過是上人手中的棋子罷了。
「權勢讓人入迷,一旦沾染上,便什麼也顧不上了,皇後顯然還不夠,所以朕踏出去了,但從君,坐在這個位置朕依舊不安心,總有人,總有人想要朕下來。」
她語氣重了一些,眼中閃過狠戾:
「所以朕得壓著他們,扣著他們,讓他們害怕,讓他們萬劫不復!」
最後一言,仿佛讓人揭開了面紗終於看清這個歷盡千帆,一生波瀾壯闊的君王內裡的殺伐之氣。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自古君王,都是一樣。
我心一顫。
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異樣,女帝眼中的狠戾消散,一瞬間春風化雨,風輕雲淡地笑著道:
「所以說從君,你大可不必替天下女子謝朕,朕本無意如此。」
她毫不掩飾,因為我於她而言從來算不上威脅。
伴君如虎,這一點我早在這兩年中便深有體會。
外人隻道我一步登天,成為女帝身邊最為親近之人,就是有時我也有此幻覺。
因為發覺我短板後如長輩般調笑教導的是一人,為我取字從君恩威並施的也同樣是一個人。
而今暴雨將至,這番話到底是君王對心腹的隨意談心,還是意有所指的敲打,誰也難以決斷。
可在我退下就要離開時,我還是回頭道:
「書中蕭帝為除割據一方的赤羽侯劍指西北,將其困城三月方才拿下,城門開始,百姓夾道相迎,喜不自勝,隻因那赤羽侯殘暴不仁,百姓深受其害。
「同樣,庾皇登基之時朝局動蕩,國庫空虛,百姓民不聊生,為了固權,力排眾議開鑿運河,促使南北通商,造就一方盛世。
「兩者皆是為了自己的權柄,但賢名遠揚。可見世間之事論跡不論心,陛下此舉雖有私心,卻讓天下女子有了機會站於朝堂之上,立於廟堂之間,便可比蕭帝庾皇。」
人性本就多變,更何況是君王?
對他們而言,賢與不賢都比不上自己手中的權力在否。
若是不信,大可去問問那些賢君,若天下太平需得用他做個庶民來,換他答不答應?
看他砍不砍你就完事了。
是以,有的君王為了權勢暴戾不仁,有的君王為了權勢卻惠於萬民,那何必去計較他為了什麼呢?
是後者足矣。
14
女帝聞言笑出聲來。
將手邊堆積如山的彈劾奏折掃於地面:
「朕果然沒看錯你,事情交給你,朕會很放心。」
也是她說出這句話之後的第二日,京中的登聞鼓便被人一錘一錘地敲響。
走了數百裡,腳上早已血肉模糊的婦人字字啼血:
「潮州大旱,潮州長史郭文、參軍趙穆與戶部之人狼狽為奸,吞沒賑災銀錢,打死打傷抵抗的百姓無數!
「蒼天有眼,小婦人一家老小命喪黃泉,今日以命相搏,但求天聽!」
有第一個,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所告之人越來越多,官職越來越大,邕州太守嵇石、長安縣尉洪浩邈、禮部侍郎程鳴……再到戶部尚書——魏長興!
上有世家門閥,下有小官小吏。
牽涉之廣簡直駭人聽聞。
平靜的局面終於被一聲驚雷打響,隨即而來的便是狂風暴雨。
女帝震怒,命三皇子與公主代皇家參與其中,不可讓此次統理之人受半分阻礙。
勢必要查個水落石出,平息民怒。
若是往日,如此決斷牽扯到多人利益,必然有人站出來明勸暗駁,可這次卻無一人敢說話。
不是因為他們改變了主意,而是因為這些日子裡被百姓圍著府邸,喊打喊殺逼怕了。
之前猜得沒錯,世家門閥如此警惕,天子不好下手,一般也不會有什麼讓他們畏懼讓步的。
若說真的要有一個,那就隻能是——民意。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若是水沸洶湧,那木舟也隻能翻而覆之。
「手段,這些都是陷害本官的手段!我不服!我有冤!我要面見陛下!你們不能抓我,我要面見陛下!」
魏府,看著我帶領著隊隊人馬,親自來捉拿自己的我爹聲嘶力竭。
指著我怒道:
「還有你!你這個不孝的畜生!你居然敢對自己生父如此不敬!給我滾!滾出魏家!」
我冷眼旁觀,淡笑開口:
「魏大人,談公事之時便稱職務,何來父女之分?
「你說有人刻意為之,陷害於你,但所檢舉你的那些事卻是樣樣屬實,莫非那些事也是別人拿刀壓著你做的不成?!」
我握著那把當初離開家時就握著的王劍,不退不讓:
「檢舉你的人是否別有用心,本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檢舉你之事句句屬實,就是人贓並獲,自當捉拿歸案!」
「你!」
我爹瞪大雙眼,氣得倒退數步。
卻耐不住我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身後的御林軍已然將他架走。
這些皆是女帝心腹,可想而知上位者對此事的看重。
也是我就要離開時,衣袖被人牢牢抓住,回頭,兩年不見的嫡母依舊富態,但現下卻禮數盡失,表情微微猙獰。
對著我咬牙切齒:
「魏舒然,我是小瞧你了,這兩年你把你那個娘安置得好好的,讓我找不著機會收拾她,就連你那個妹妹,見著我也敢頂撞了。
「我原本隻以為你是個不孝的,沒想到你居然冷血到此等地步!別忘了,你也是魏家的種!魏家要是倒了,你的名聲同樣會受牽累!
「該怎麼做,你該心裡清楚!
「別以為你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紅人就能安然無恙,棋子無用的那一天,誰還會在意它的死活?」
她該是氣蒙了,全身都在顫抖,但腦子還算清醒,知道這個時候該和我說什麼。
不像魏嫣然,她再過幾月就要成親,本是風光無限之時,家中卻遭此大禍,生怕殃及自己。
口不擇言的出言不遜,張口閉口就是嫡庶之別,不得好死。
千金儀態蕩然無存。
仿佛誰都勝券在握我得退讓一般。
畢竟血濃於水,有親自然避嫌。
但我隻是拍了拍被弄皺的衣袖,看著兩人笑道:
「夫人何必如此篤定,說不定我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聽聞此話的嫡母臉色瞬間蒼白,驚恐地看著我的臉。
15
出了尚書府,圍觀這一幕的三皇子和公主表情各異。
這兩位風雲人物對待我的態度也同樣各異。
三皇子客客氣氣,倒不是畏懼我,而是畏懼我身後的女帝。
公主則遊刃有餘許多,笑道:
「魏大人大公無私,難怪母親如此看重。」
怎麼會不看重呢?
畢竟我這把刀,她打磨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啊。
16
嫡母隻認為我是因為個人恩怨,轉而針對我爹將他捉拿下獄,是以將消息放出去,等著我被千夫所指。
但她失算了。
因為不過兩個時辰,她便知道了我這段時日究竟怎麼「上天入地」,全然不顧人情臉面,無論大官小吏都通通扣住的消息。
這一下得罪的不僅僅是世家門閥,連寒門之中爬上來的,也得罪了不少。
可謂把自己陷入孤臣之境,什麼都無所顧忌了。
「她以為她算什麼,有點權勢就到處落井下石,遲早有她好果子吃的!」
魏嫣然叫囂。
嫡母卻僵坐在椅子上,呢喃:
「瘋了……她這是失心瘋了……
「一下把所有人都得罪幹淨,即便這次她立了大功,此事一過,誰又敢和她交好?」
這種人,一般結局都不會太好。
同樣,下手隻會更狠。
譬如,聽著御書房中一眾大臣的彈劾議論,依舊無動於衷。
轉頭就吩咐底下的人,把還鐵證如山厚著臉皮不認罪的,再敲斷幾根骨頭。
那些大多可都是家族培養多年的頂梁柱,聽見我的舉動,原本年紀大了的老頭子們險些沒氣背過去。
偏偏女帝穩坐高位但笑不語。
領頭的老丞相已是一把年紀,晚年驟然被這一閃,現下氣差點喘不過來。
看向我時言語之間盡是壓迫與威脅:
「魏大人,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然吃虧的,可就是自己了。」
我低笑:
「丞相說的這是什麼話,此事之前,魏某不也千夫所指?」
做與不做待遇都一樣,那我這個光腳的還怕他們穿鞋的不成?
老丞相:「……」
老家伙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但年歲在那兒呢,看事也總比別人看得透,知道突然來的災禍是為什麼,也知道女帝想要的是什麼。
如今事已至此,不如攤開了說。
「陛下不願收手,是非要臣等答應科舉之事不成?」
女帝訝然:「丞相說的什麼話,朕怎麼就聽不明白?今日不是該談談如何處置那些禍首的嗎?」
老丞相不為所動,繼續道:
「臣等知曉陛下賢德,為女子著想,但恕老臣直言,那些深閨中的女子實在不堪大用,更何況這些天的事牽扯朝中官員太多。
「若一一都處置了,官員調動太大,朝局難免不穩,於江山無益,還望陛下三思。」
女帝嘴角已經拉平,冷冷地看著這個老家伙。
我則開口道:
「女子能否堪大用早已有了決斷,難道丞相認為陛下這些年德行有虧不成?」
別忘了,眼前的天子,就是女子。
老丞相眼皮微顫,還算穩得住心神:
「陛下龍章鳳姿,是天命之人,怎能與胭脂俗粉相提並論?」
我反駁:
「陛下不在其中,那下官這個女子這些年所做之事,還不能入丞相的眼不成?」
「你?」
老丞相聲音一揚,譏笑:
「而今之事你處置不當,注定是無能之輩!」
「下官還未處置,丞相就如此篤定?」
「本相隻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如果下官到最後讓各位都滿意處置的結果呢?」
眾人像是聽見了笑話:
「猖狂!」
「若是真是如此,便說明朕的決斷並不算錯,各位愛卿亦沒理由再阻攔朕了。」
一個聲音插入,笑聲戛然而止。
方才後知後覺,卻為時已晚。
倒是老丞相依舊淡定,沉默片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