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
我爹氣極。
奈何天子身邊的人從來不需要給別人面子,女官走時隻是掃了他一眼,幽幽開口:
「陛下對舍人十分倚重,原本今日就該讓大人去中書任命,但舍人心系胞妹和生母,特意求了陛下歸家一日。
「魏大人,你得讓陛下見著人才算數。」
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我爹臉色終於變了。
6
當今局勢,女帝登基,卻是朝局不穩。
不少世家門閥都暗暗逼著女帝下位,物色了皇室宗親接替。
魏家顯然是其中之一,我爹更是「翹楚」。
可即便是女子,那也是能登帝的人物,哪裡是他們想就能退下來的,兩方人物如此博弈多年,女子與男子爭,寒門與權貴鬥,局勢越發平靜。
平靜得讓人不安。
似乎隻要一個契機,便徹底引爆。
以至於在我得以殿試面見天子時,那個端坐在龍椅之上的人開口問的是:
「泉州水患,朕遣爾等父兄攜萬銀千石治之,雖災除水消,然,既然是災便免不得瘟疫橫生,命喪泥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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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為治水之人送了萬民傘,卻言災禍乃是帝星被篡,朕的緣故,若爾等為欽差,持王劍,該何如?」
大殿之中被選中的閨秀不少,也對,若非大戶人家,女子如何能讀這麼多書?寫得一手好文章入了殿試?
她們都不傻,聞言沉默了半晌。
到最後還是緩緩開口:
「自當安撫民心,宣揚陛下的恩德。」
「是了,合該嚴治無稽之談,將胡說之人揪出斬之,以儆效尤。」
高位上的人語氣帶笑:
「既是胡說,便是白丁之流,本就深受洪流之苦,還被有心之人挑唆,何苦斬之?」
「……」
被問之人支支吾吾,臉色漲紅。
有人把頭埋得更低,有人顧左右而言他。
隻有我,我站了出來,跪於殿前,一字一句,把她們不願說也不敢說的話說了出來:
「百姓能被妖言蠱惑,定然是領頭之人有意為之,放任自流,將陛下的功勞攬於己身,卻讓陛下背負罵名,實屬欺君罔上,臣即為欽差,自當拔王劍——
「殺之!」
話音落地,殿中寂靜無聲,幾乎所有人都失態地死死盯著我。
我卻恍若未聞。
聽見頭頂傳來「抬起頭來」時,朝著龍椅上的人望去。
傳聞之中殘暴不仁的女子近在眼前,卻是一身龍鳳皇袍,早已青絲與白發交織,臉上姣好的容顏難掩歲月痕跡。
若是放在大戶人家,合該是宅中老夫人的人物,膝下兒孫逗樂,慈愛有加。
但在她的眉眼之中卻毫無一絲慈愛的痕跡,隻剩不怒自威的尊容,和殺伐之意。
她盯著我,開口提醒:
「若是他們非有意的呢?」
我沒有一絲停頓:
「若非有意還讓流言漫天,擾亂民心,那便是昏庸之輩,可見治水之功多是冒領,更當殺之!」
「他們可是你的父兄!」
「君臣之後方為父子,居其位謀其職,臣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
「父兄對君不忠,對民無能,若徇私枉法,聽之任之,百姓何辜?」
女帝低頭,沉聲:
「你就不怕天下人罵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我目不斜視:
「養育之恩,自裁還之就是。」
我們四目相對,後相視而笑。
那把王劍,就是那個時候賜下來的。
7
女帝知道鬥不過世家門閥,所以便從中瓦解。
她要天下女子都有讀得詩書的機會。
世家女尤甚。
如此再從中擇選心腹,便是最好的策反。
可這些世家女不敢反抗父兄,我敢。
她們不敢殺,我也敢。
不僅如此,我還是魏家的女兒。
雖然隻是庶女,可身份卻不假,足以引起波瀾。
我就是女帝要找的那一把,最鋒利的刀。
8
我爹似乎也知道我要是真的成了內舍人後代表著什麼。
那可是專門為女帝整理文書的心腹,多少大事小事都得過上一遍。
必要的時候做女帝手中的刀,鏟除異己,可謂官職不高,卻權力極大。
之前他還譏笑此次擇選不過婦人之見,掀不起什麼水花。
卻不想到頭來,是他自己的女兒擺了他一道。
作為女帝登基意見最大的老臣,自己的女兒卻做了女帝的內舍人。
天知道明日那些門閥世家知道了,會拿什麼眼光看他。
「是我小看你了,往日裡在我面前唯唯諾諾,不承想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爹猛拍桌案。
我就看著他暴跳如雷,嗤笑:
「爹何時用正眼瞧過我,又如何知道我平日裡是怯懦不堪的?
「我於爹而言,不過是個聯姻巴結的物件,就不必在此時惺惺作態了吧?」
都撕破臉了,誰還在乎他臉色好不好看?
我可沒忘記這次來是接母親和妹妹離開的。
女官走時還留有宮中的人幫襯,為的就是讓我爹安分守己。
畢竟他們反對多年,想要的是女帝將皇位還給宗親,若非造反,給自己留一個千古罵名。
若是造反更好,直接一個名頭安上去,斬首都不需要秋後。
我走時鬧了很大的動靜。
我爹看著我的背影,眼神陰沉:
「不過是一群女人,還真的以為能鬧翻天不成?你若乖乖去向陛下告罪,回來給我嫁人,相夫教子,我尚且能既往不咎。
「如若不然……」
他看向臉上茫然怯懦的阿娘和妹妹,冷笑:
「你也得想想你娘和妹妹。」
「舒然,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阿娘天生便對我爹極為畏懼,察覺氣氛不對,顫抖著問。
嫡母氣不打一處,譏諷:
「自然是隨你女兒去吃香的喝辣的!你還不知道吧?你這女兒好生威風!殺了人,還對嫡母父親不敬,如今,還要去做什麼官了!」
「做官!」
阿娘臉色一僵,作為深宅女子,她隻知道三從四德,女子做官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芸然倒是高興一些:
「阿姐,阿姐你終於成功了!」
「成功什麼?果然是見識短的!誰家好姑娘會出去拋頭露面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
魏嫣然沒好氣,幸災樂禍:
「果然是一窩的,她名節受損,誰家會娶?你作為她妹妹,要是和她一起走,這輩子都沒男人要!」
「你可想好了,要是留下,她那門親事可就是你的了!三品官兒的正室,若不是續弦,你這輩子都夠不上!」
嫡母眼珠轉了轉,終於想到了還有個三品官兒的要交差,隻不過她比魏嫣然要聰明一些。
知道找誰最有用最能成。
是以勾起嘴角,衝阿娘道:
「你偷人也就罷了,到底斷了一條腿,老爺也就既往不咎,但你也得要為你那姑娘謀劃謀劃,她還小,總不能因為大的那個,這輩子都沒人要吧?」
婚姻嫁娶,本就是這世間女子認為自己這輩子最大的事。
更何況阿娘沒讀過什麼書,性格還軟弱呢?
芸然怕她擔憂,張口道:
「姐姐想做什麼便做什麼,大不了我不嫁就是了!」
我則更直接一些,握緊劍柄:
「怎麼?夫人的臉還不夠疼嗎?」
被我踹了一腳摔了個狗吃屎的事還歷歷在目,嫡母何時受夠這樣的委屈,捂著臉要罵。
我的衣袖卻被扯了扯。
回頭,阿娘鼓起勇氣看了我爹和嫡母一眼,咬牙:
「舒然,走吧。
「娘跟你走,走得遠遠的。
「你冬寒夏暑地熬夜苦讀,吃了這麼多苦,娘絕不會給你拖後腿!」
她固然還記得前半生所有人都在告誡她,我爹最重要,夫人不能違抗,她這一輩子都要三從四德。
可她也記得:
「我的女兒隻會更重要。」
9
走出尚書府那天,夜幕無雲,唯有一輪圓月高高懸掛。
阿娘和妹妹都沒說話。
心裡卻無比清楚,今夜過去,一切都會翻天了。
阿娘表情有些茫然,手裡拿著一張薄薄的紙。
卻是她被困在這尚書府半生的身契。
她像是被定住一般,眼角無聲地落下兩行淚珠。
原本嫻靜淡然的女子,突然抓著我的手到似哭似笑,好不瘋魔:
「不是了,我不是隨意可以變賣的物件了……我是個人……我是個人啊!」
聲音悽厲,仿若杜鵑啼血。
一直以來,我與妹妹叫她娘,嫡母和我爹叫她徐氏。
也是今日,她雙手拿著那張身契,拿著給別人看。
她不是什麼魏長興的妾,不是什麼物件,她是個人,她叫——念巧。
徐念巧。
10
芸然手裡則還握著半卷書,像是下定決心一般護在懷裡,趁大夫在給阿娘治病時偷偷告訴我:
「阿姐,我不想做妾,也不想做掌家夫人,我也想搏一搏。」
但這世道即便是女帝也同樣左右掣肘,更何況她一個小姑娘。
我隻問:「你可知若是輸了,你會死。」
女子為官本就是大忌,一旦有什麼差錯,朝中那些男人隻會把人往死裡逼。
他們有失,尚且還能罰俸罷官,可我們卻一步也不能錯。
芸然沉默了一秒,定定地看著我:
「即便是死,我也要搏一搏。」
我沒說話,隻是將腰間錦囊遞到她手中。
那是我得來的賞銀,也會是她去往私塾的學雜費。
11
翌日。
我將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便再未回頭。
安置阿娘和妹妹的是城南的一處小院,離尚書府不近,但也不遠,全然沒有要刻意避開我爹的意思。
一來是因為宮中之人早就發話,二來,我這個內舍人也不是吃素的。
一入官場便是同僚,既是同僚,去傷人至親,那可就怪最後鬧到天子面前。
我應當這輩子也忘不掉那一日。
我爹這個戶部尚書,站在文武百官之中,和所有男人一樣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到臺前。
他們身上的官服,同樣穿在我的身上。
他們腳下踏著的官靴,同樣踏在我的腳下。
我會和他們走同一條路。
爭同一塊肉。
用的卻是女人的身份。
不屑與輕蔑交雜,有人氣急敗壞,有人譏諷旁觀,亦有人深感冒犯和威脅:
「這算什麼?越來越胡鬧了,女人怎麼能做官?還是官家女子!」
「魏長興什麼意思?!莫非欺騙了我等不成?」
「之前那些寒門子弟上位也就罷了,如今讓女人上位?養在深閨隻會繡花兒的小姑娘,陛下也不怕鬧出笑話?」
「我倒認為不必惱怒,待過些時日辦砸了事兒,都不需要我等反對,自有人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拽下來。」
可是他們等啊等。
等到我真的坐穩了這個位置,等到原本給予他們的權力開始收緊,他們才恍然發覺。
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倒不是我真的天賦異稟,一入朝堂便如魚得水。
他們說得對,即便我讀再多的書,可我到底是在深閨之中待了多年。
有些事是書卷教不到的。
自然剛開始接手時會出現紕漏。
但這些紕漏還未等他們發作,就已被人悄無聲息地補上。
而我隻是經驗不足,不是真的蠢,一旦讓我有了成長的時間,便不可能停下。
以至於在他們反應過來時,我早已非當時的書呆子。
自然,他們也終於明白,自己當日在私下隻顧著譏笑嘲諷,卻忘了抬頭。
沒瞧見我身後,還有一個端坐在上,將一切看在眼底,似笑非笑的天子。
12
不過兩年,原本還在左右搖擺觀望的女子,在瞧見我風光之後,多少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
「想要女子也能參加科舉,從來都是天大的難事,那群老匹夫平日裡可以忍,但一旦察覺陛下有此意向,便反應格外激烈。
「陛下雖大力提拔寒門子弟,可那些寒門子弟也是男人,真的站穩腳跟後被世家官員拉攏的也並非沒有。
「就連你當時坐上這內舍人,也是陛下開了由頭從女子之中選的。」
繆玉,也就是當初前來傳旨的女官對我道。
眼下還有兩年又是一屆科舉,卻早早因為能否讓女子一起參加吵了起來。
反對之聲此起彼伏,之前的平靜隱隱有暴風雨的前兆,一些動亂已經躍躍欲試。
女帝與世家的關系已然緊繃。
我收起冊子,道:
「古往今來多年的舊習,又豈是短短十幾年能更改的?可就算十幾年不能更改,也夠破開一個口子了。」
隻是即便就一個口子,想要撬開也得驚天動地。
彼時,總需要一把好刀吧。
我還沒忘了我能走上今日的位置是因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