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偏廳有燭光,隱約還聽到了顧安樂的聲音,我想去問個明白。
哪知卻看到顧員外跪在顧安樂腳邊,眼眶微紅。
「這是皇後娘娘給小殿下的信……」
皇後娘娘,小殿下……顧安樂莫非是當朝公主?
一點也不敢往深了想,此刻,我隻想盡快離開,免得卷入是非。
可夜裡寒氣略重,我的雙腳格外沉,一步沒邁開,人就跌倒在地。
顧員外率先衝出來,他掐著我的脖子,一臉狠絕,再無前幾次見到的和藹模樣。
他向跟過來的顧安樂進言。
「小殿下莫急,臣來滅口。」
6
當朝皇後生有兩位公主,大公主封號平寧,和親西塞後守護住我們邊關十年安穩。
而小公主雖出生就有封號,卻因先天不足自幼養在皇廟,以國之氣運慢慢滋養。
我記得爹說過,小公主的封號就是安樂,皇帝希望天下子民如其兒女般,能活得平安快樂。
所以顧安樂,其實是當朝安樂公主。
可這裡離邊關太近,若起戰事,將成為兩國交鋒對壘之地,再無安寧。
公主她怎麼會在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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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看到已逝夫君那刻,脖子忽然被松開。
顧安樂拿出公主身份,命令顧員外退下。
我趴在地上,一會兒揉脖子,一會兒揉胸口,真真是緩了好久。
顧安樂將我扶進屋,還倒了杯熱茶。
當滿身寒意褪去,我重重舒了口氣。
「胡姨娘,不害怕?」
顧安樂把玩著金玉的茶盞,我現在才明白她身上那股不同於普通千金的氣質,該是皇室威嚴。
我慢吞吞起身,重新跪在顧安樂腳邊行了個大禮。
「回公主,妾身不怕。
「我爹說,本朝皇室最體恤百姓疾苦,公主當然不是那等跋扈濫殺之人。」
我在府裡有段時日了,很多事情初看駭怪,可要往深了瞧又與人言不同。
顧安樂替員外納妾,納的都是我們這些走投無路的女子,從未強搶入府。
她讓我們烹飪、做女紅,更像在考驗有沒有出府謀生的本領。
若技藝不到位,自當整夜整夜地去學去練。
若能自給自足,就放出府去,別有一番人生。
出府後再不能穿戴那些惹眼的珠寶衣裙,免得招來禍患。
顧安樂把這些都考慮到了,又怎麼可能是壞人?
「以我的身份權勢,要救幾個女子,不需要演這麼出戲吧?還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聽到頭頂傳來笑聲,我悄悄抬手抹掉額角的汗。
「公主興許隻是覺得陽城無聊……想家了。」
就像鄰居阿奶的小孫子,常常作怪搗亂,就為了整日在外面跑貨的爹,能早點回去收拾他。
顧安樂許久沒說話,隱約聽到她拿帕子時,衣袖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又偷偷按了按腿,感覺像完全沒了知覺,掐一把都不覺得疼。
顧安樂忽然拉我起來時,差點摔到她身上。
「胡姨娘,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不親自去京城看看嗎?
「因為父皇和母後不讓我回去,他們不希望我走姐姐的後路。」
顧安樂拿出皇後寫給她的信,可我隻略識得幾個字,根本看不懂。
聽顧安樂說,是她姐姐平寧公主生了重病,寫信回朝,想回家。
我眼睛有些酸。
平寧公主是去和親的,事關兩國和平,皇上為天下計,也絕不會同意。
帝後隻剩下顧安樂一個女兒,哪怕遠遠送走,都不希望她和親異國舉步維艱。
這無關皇室使命,隻是爹娘一點私心。
「姐姐和親西塞時,就是我這般年齡。
「母後說,因為有姐姐,我才可以當個沒用的人,快快樂樂過完這輩子。
「所以我活成了他們希望的樣子。」
顧安樂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露出個笑容。
「胡姨娘,你不是很想家嗎?
「我派人送你回去怎麼樣?大夫、丫鬟、護衛都給你配齊,權當讓你幫我去看一眼京城。」
我透過窗子,遙遙看了眼京城的方向。
也不知道大姐是否如願進入馬政,二姐的屠宰場開沒開起來,還有三姐,有沒有當上暗衛的首領。
我爹在砍完人頭後,會不會又喝多了酒去娘墳前哭一夜啊?
能回家固然是好的,可被三個姐姐和爹照顧著,我始終隻能當個沒用的人。
想著想著,我搖了搖頭。
「公主,妾身不回去了。」
7
我留下來,顧安樂似乎很高興,讓我搬到她院子裡同住。
京城和遠嫁的故事都講完了,我就給她講夫君生前代寫的一封封家書。
夫君為了對得起十文錢一封的書信,總是先速記下內容,再回家仔細潤色誊抄。
他常點著蠟燭抄到半夜,怕我無聊,便抄一行念一行。
【吾兒在營,家中一切安好,勿念。春日耕織有序,秋來收成頗豐,望爾安心守土,護我家國安寧。】
【夫君遠徵,妾身在家持家務,教子讀書,侍奉高堂。雖思念如潮,但知君為家國大義,心中甚是自豪。望君珍重,早日歸家。】
【弟在軍中,兄甚掛念。家中事務一切有我料理,雙親身體康健,鄰裡和睦,勿以家事為念。】
陽城這邊毗鄰西塞、北戎,是三國邊境。
雖平寧公主和親西塞,換來兩國十年友好,但北戎近些年卻頻繁擾關,夫君總憂愁他們意在中原。
朝廷方面,這些年將兵役時間從兩年延長到三年。
邊關就有無數家庭,要多一年見不到自己的父兄夫子。
沒兩回,顧安樂就不喜歡聽這些了。
她會叫上我喬裝打扮,去逛青樓,點最好的花魁娘子唱曲。
我身體實在不爭氣,聞到點酒氣就咳嗽,壓粗的嗓音越來越細,險些就讓媽媽們聽出來。
顧安樂還喜歡裝成顧員外的侄子走街串巷,若聽到有哪家活不起了要賣女兒,我就得學著那紈绔跟班,把一袋銅板拍人家臉上。
銅板還是太沉了,後來又換成碎銀子。
結果我手抖把銀子掉了,讓條黃狗銜走,我在後面氣喘籲籲也隻追了十米遠。
顧安樂開始嫌我。
「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胡姨娘跟我一樣,都是個沒用的廢物。」
「妾身覺得此話不妥。」
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反駁顧安樂。
我爹總說,這世上就沒有無用之人。
就算是那些被砍頭的犯人,沒有他們,我爹也養不活姐妹四個。
我帶著顧安樂在陽城兜兜轉轉,走到一處廢宅前。
遠遠跟著的侍女吉祥立刻跳出來,瞪我一眼後勸阻顧安樂。
「大小姐,防人之心不可無,就怕裡面有危險!」
我還沒說話,宅子門開了,跑出來一堆半大的蘿卜頭將我圍住,一聲聲喊師娘。
爹死在邊關,娘被賣、被逼改嫁後,他們就成了孤兒。
同時他們也是我夫君的學生。
跟學堂的先生打過招呼後,我帶著顧安樂站到後面去聽講。
「胡姨娘,你既認不全字無法講課,也做不了飯菜喂飽他們,他們叫你師娘,不還是看的你亡夫面子?」
我指了指坐最後一排,也是最頑皮的小子,陽城有潑皮常常來學堂鬧事,每次都是他帶頭趕人。
弄破衣服,都是夫君帶回來,我幫著補的。
顧安樂笑了。
「你這女紅,比我都不如。看看,棉花都露出來了。」
我一看那小子後背上打的補丁,好粗的針腳,不由也笑了。
不過還是沒忘小聲糾正顧安樂。
「公主,那不是棉花,是蘆花。」
8
我的女紅放在京城,必然是人人都嫌棄的。
可在邊關,對這些孤兒來說,也算有用。
顧安樂雖然總說自己是無用的人,可她幫了那麼多姑娘逃離困境,給她們一次重活的機會。
又怎麼可能是她口中的廢物呢?
跟我去過一次學堂後,顧安樂就上了心。
不僅用銀子把學堂修繕一新,還買了不少筆墨紙砚,連同顧府大半珍品書籍一並送去。
也甭管學堂那些孩子是不是念完了《三字經》《千字文》。
知道蘆花做的棉衣不保暖,顧安樂就下令讓全府的侍女幫著做棉衣,孩子們每人一件。
也甭管陽城已經開春,學堂所有孩子都被新衣熱出一頭汗。
顧安樂還指著最後那個小子露著棉花的胳膊肘偷笑。
「你猜這針腳,是你的,還是我的?」
我還真仔細去看了看,直到先生皺眉制止,不讓擾亂上課,我才退回去小聲說:「一看就是公主的,妾身女紅相較公主還是要好些。」
學堂這邊換上新的匾額,朗朗讀書聲不斷,每到飯點還有不輸大酒樓的飯香飄出來。
沒多久,陽城那幫潑皮又登門了。
恰好我跟顧安樂在學堂給孩子們糊風箏,潑皮眼睛長在後腦勺上,也沒看清這是誰的地界,進來一通砸。
我有心護著顧安樂。
哪知緊要關頭反被她推開,替我擋下砸來的砚臺。
回到顧府請來大夫,才發現顧安樂整個左後肩青紫一片,可這一路上,她隻牽掛會不會耽誤孩子們上學,都沒喊句疼。
我想幫顧安樂上藥,卻被吉祥拉出去。
「都是你害的!你以後離我們大小姐遠點!」
思來想去,心中越發愧疚,不忍再打擾她休息。
晚上半夢半醒間,我感覺屋裡進了人。
還來不及問一句,就被堵住嘴,綁住手腳,扔進了柴房。
有了光線,才看清眼前的人。
婦人發髻梳得一絲不苟,就連眼尾的皺紋,都透著凌厲。
我想起顧安樂提過,皇後娘娘派了身前的李嬤嬤陪她來陽城,隻是她不喜歡,一直讓人住在別院。
想來那位李嬤嬤,就是眼前這位了。
李嬤嬤也很幹脆,直接表明身份,向我說明來意。
「聽聞胡姨娘是劊子手的女兒,還克死丈夫,這又是血氣,又是怨氣,髒得不行。
「老奴領了皇後娘娘的差事,絕不能放任爾等下九流出身的人接近公主殿下,破壞公主殿下的福運。」
許是見我沒有掙扎,並非冥頑不靈,李嬤嬤態度也軟了些。
「你放心,老奴沒想怎麼著你。
「等明天天亮送你出城,會給你筆銀子,能置辦三間屋子,再找個男人嫁了也不成問題。」
李嬤嬤走後,我將頭往柴火堆上一靠,又閉上眼睛繼續睡了。
任何驚慌對我來說都是致命的,我自認為了好好活著,可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中。
但這並不包括顧安樂。
睡到後半夜,我被府裡的尖叫聲吵醒,定睛一看窗外火光衝天。
有丫鬟捂著染血的胸口踉跄跑過。
「不好了,有人刺殺大小姐,護院!護院……」
9
雖然知道顧安樂是公主,府內外不可能沒有武藝高強的暗衛。
輪不到我擔心。
可如果敵人也知道這點,派出更厲害的殺手呢?
退一萬步講,潑皮在書院鬧事,那些暗衛也沒及時出現。
會不會在陽城安逸太久,忘記差事呢?
我越想越不踏實,心裡跟著外面的尖叫聲一上一下。
必須得去看看。
李嬤嬤是宮裡出來的貴人,不知道有沒有聽過「七步之內,必有芳草」?
我艱難地挪動身子,綁在身後的雙手伸進柴火堆裡,下一秒抽出把柴刀。
從柴房出來,我才發現整個顧府都亂了。
滿地的屍體,月光下到處都是斑斑血跡,而火勢最大那處,是顧安樂的院子,就怕她還沒跑出來。
我雙手提著柴刀,往那處走,眼看前面有人影晃動,就要穿過拱門。
忽然,有人拽著我的裙子,將我拖入草叢。
我還在思索應不應該喊非禮時,就看到了顧安樂,她紅著眼睛,半張臉上都是血。
我丟了柴刀,趕忙去看她的脖子、心口。
沒有致命傷,那就死不了。
太好了。
顧安樂趴在我懷裡,身子抖得厲害。
「不好,老顧要死了,他是為了救我……」
看到顧員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沒救了,喉嚨處的口子讓他無法呼吸,身體正因為痛苦不停痙攣。
我在陽城隻看到顧員外吃喝玩樂,沒想到他心中也有大義。
此刻他不能說話,隻眼神在顧安樂和我身上掃過。
我點點頭。
「放心,我會照顧好公主。
「在顧員外府上吃住多日,妾身無以為報……」頓了頓,我又將手搭上那把柴刀,「你需要一個痛快嗎?我可以給。」
我看到顧員外流下眼淚,我知道這是他希望的,正如我爹刀下那些的犯人。
我雙手按著柴刀,切斷了顧員外最後一絲生機。
鮮血再次噴濺而出時,顧安樂咬住我的胳膊,我活活痛暈過去。
10
再醒來,我躺在顧安樂床上,剛咳嗽兩聲,她端著藥湯就衝進來了。
「胡姨娘,大夫說,你……」
「我知道,能活多久,全看天意。」
我看著床帳,無論多厲害的名醫,多名貴的藥材,命數命數,那都是定好了的。
左不過多活一天是一天。
闖進顧府的刺客沒有抓到活口,對方很專業,甚至還有人專門收尾。
灑上化屍水,什麼證據都沒有。
因為管家盤點發現顧府少了很多值錢玩意,判斷應該是伙強盜。
顧安樂很自責,怪自己太張揚,害死那麼多人。
要真是如此,那天天在花樓縱情聲色的顧員外,死得可一點不冤枉。
我不帶停頓地喝下整碗藥,很快感覺胸口熱起來。
聽到顧安樂竟然把皇後娘娘賞她的千年雪靈芝給我入藥,我閉了閉眼,差點又暈過去。
「不是強盜。」我喘了口氣,「應該是北戎人。」
強盜都戴著面巾,包裹嚴實。
但我分明看到,拱門那處影子有北戎人獨特的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