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隻是想不明白顧安樂雖為公主,卻一直養在宮外,並不關系朝局政治,北戎人為何費這功夫?


顧安樂親自寫信把陽城遇刺一事,送往京城。


這段時間,顧安樂都不敢自己睡,每天必要我陪著,李嬤嬤隻能對我的存在,睜隻眼閉著眼。


晚上胳膊被顧安樂枕一宿,半天都活動不了。


她就拿出宮廷御制的活血膏,親自給我上藥按摩。


有時候半睡半醒,還聽見她說夢話,喊我姐姐。


我忍不住會偷偷掉眼淚。


自從夫君去世後,我從進被窩到下床,雙腳都是涼的,顧安樂說她剛好怕熱,總用腳丫子幫我焐著。


這一晚上,懷裡像揣個小火爐,再感覺不到陽城的春寒夜雨。


顧安樂及笄這天,婉拒了太守夫人,讓我替她挽發。


我握著那發絲,一下下梳,總覺得她合該再晚一些長大。


顧安樂今天的禮儀沒錯半步,讓觀禮的李嬤嬤都滿眼贊嘆。


顧安樂拿著隻竹葉蝴蝶,這是我教她親手編的。


「胡姨娘,你永遠留在陽城好不好?


「以後我們當一家人。」


我將簪子插入發髻,終於松一口氣。練了好幾天,這次手終於沒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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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回顧安樂的話,吉祥稟告,京城來人了。


顧安樂的姐姐平寧公主,沒了。


西塞已經正式遞交和親文書,為長久維系兩國友好,求續娶安樂公主。


11


北戎刺殺顧安樂,就是提前收到消息,想阻止兩國再度聯姻。


現在北邊有虎,不能再多一個潛在的敵人。


皇帝隻能答應西塞,和親使團已經出發往陽城而來。


皇後娘娘愛女,派心腹八百裡加急,就為了把選擇的權利交給顧安樂。


顧安樂怔怔放下書信。


「母後說,如果在使團進陽城前,我病逝了,就不需要去和親。


「這世上也再沒有安樂公主。」


不當公主自然是快樂,隻是這也意味著顧安樂再沒有家人,沒有家。


這跟被單獨養在陽城,畢竟不同。


作為平民,我當然希望國家能安定。


沒有戰火就沒有那麼多匪患,我和像我一樣的女子及其家人,就可以放心走在大陸上,不擔心被搶劫害命。


可顧安樂也是我的家人,我不希望她和京城一樣,都成為我回不去的家。


顧安樂忽然提起她姐姐平寧公主。


「記得小時候,姐姐常來陪我,抱著我去撲花園裡的蝶。


「晚上怕黑,她就摟著我,最後一次,她說要給我帶京城平安大街的糖人。


「後來直到我被送出京城,也沒等到姐姐。


「等我長大些,李嬤嬤才告訴我。來陽城時,我和姐姐的和親隊伍同行了一路,可是她都沒來看我一眼。


「這麼多年,除了病重寫信想回家,就再沒半個字回來,你說姐姐是不是恨我們?」


我沉默著,輕輕拉住顧安樂的手。


對於平寧公主來說,也許隻是不甘心。


據傳她自幼喜歡武藝,一手長劍能把將軍府的公子們打得屁滾尿流。


平寧公主曾立志要做當朝第一女將軍,卻擔上和親重擔,深陷西塞後宮跟幾十名妃子爭寵。


性格堅韌如平寧公主,也扛不住意志消磨,早早玉殒。


如果是顧安樂,又該怎麼抗?


想到這,我拿出包袱,開始裝四季衣裳,還有許多的銀子。


「胡姨娘,你做什麼?」


「公主,要不我們離開這裡吧。現在正是好時節,走水路,妾身陪著你,親眼去看一眼江南。」


眼看我把偌大個包袱死死往肩上扛,顧安樂沒忍住,笑出了聲。


可笑著笑著,眼眶又紅了。


她將我拉回來,抱著我的手臂靠在肩頭,從未有過的安靜樣子。


「胡姨娘,要不你再跟我講講軍營那些家書吧?


「我想聽。」


夫君潤色過的家書,好些我都聽不懂,一天天給顧安樂念著,她卻越來越沉默。


直到這晚上,我迷迷糊糊睡著,忽聽她問道。


「胡姨娘,如果我去西塞和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西塞啊,聽說那裡有一半是黃土沙漠,日頭毒辣,從無連綿陰雨。


若是能到那裡,沒準我就不畏寒了。


倒真想去看看。


可這一路顛簸,還要翻兩座山,若我死在半道上,豈不是添晦氣?


想著想著睡過去了,也不知怎麼回復的顧安樂。


大清早醒來,顧府生生空了一半。


吉祥和京城使者都不見了,顧安樂也不見了!


我心裡慌,想出去找,卻被李嬤嬤攔住。


她像才哭過,眼淚還糊在臉上。


「公主是下半夜出的府,進了和親的隊伍,現在應該已經出關了。


「公主說她……」


我捂著胸口,蹲坐在門檻上:「再也回不來了?」


「不。」李嬤嬤擦淨眼淚,慣常渾濁的眸子都亮了兩分,「公主說她一定會回來的!」


12


顧安樂把整個顧府交給我打理。


沒辦法,這府裡的主子死的死,走的走,名義上也隻剩下我這麼個姨娘。


她還給我留了字條。


【不管花多少銀子,用多少珍稀藥材,你都要活著等我回家。】


我也沒跟她客氣。


顧府的銀子多,我不僅撥錢把學堂修繕一新,還在附近幾座城鎮開了分堂。


哪怕有專門的繡娘給孩子們縫衣服,我還是想親手做兩件。


可現在我的手藝在陽城也被嫌了。


整日在府裡無事可做,在李嬤嬤的建議下,我請了先生學字,這樣我就可以給顧安樂寫信,問問她過得好不好。


李嬤嬤就是面惡心善,那群孩子們登門喊她婆婆,她就樂得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宮廷糕點。


這下我們總算處到一塊兒去了。


李嬤嬤聽說我是被村子趕出來的後,親自帶人找過去,說顧府要選護院婆子,還開出五兩銀子高價。


她把全村人帶回來跪在院裡等挑選,結果我剛出場,就把其中幾個嚇暈了。


我咳嗽兩聲,李嬤嬤就說是這群刁民衝撞,讓護院好一通打趕了出去。


也算報了仇。


顧安樂和親的第三個月,終於來信了。


13


她抱怨西塞後宮又小又擠,平寧公主留下的孩子調皮。


還說西塞跟北戎這些年打了幾場仗,王城裡全是邊關跑來的孤兒在要飯,治安混亂。


我想到最初夫君跟陽城的孤兒打交道,也不太順利。


這群孩子野慣了,眼裡被一日吃喝著落塞滿,再裝不下未來。


夫君就自掏腰包買來帶肉餡的炊餅,誰最先背出一首詩,就獎勵誰。


孤兒們在街上能討來餿飯,卻吃不到肉,於是人人發了狠勁去背書。


等認得幾個字,能拿筆寫字了,孩子們就可以去書社接抄書的活兒,甭管字好壞,包子管夠。


我就這樣啰啰唆唆地寫了五頁紙給顧安樂回信。


沒想到她還真用了信上的法子。


隻不過西塞的孤兒警惕性更高,不肯相信陌生人,顧安樂就偷偷把平寧公主生的大皇子扮成孤兒,演了一出戲。


為了逼真,顧安樂停了大皇子半月的葷食,那孩子當著孤兒們的面吃肉竟吃出了眼淚。


你想想,得有多香。


那群孤兒就這麼服管了。


顧安樂用自己的嫁妝在王城建起學堂,其中一所隻收女孩。


許多中原文人聽聞此事,大感震驚,甚至不惜辦下通關文牒也要親眼去瞧。


去了想回來就沒那麼容易。


顧安樂向西塞王提議舉辦宴會款待文人,務必將他們留下出一份力。


西塞建國上百年,這也是第一次出現文壇繁榮之象。


西塞王自此對顧安樂刮目相看,再也不把她當作後宮的擺設。


顧安樂和親第二年,來信說她小產了。


害她的妃子被西塞王剝皮掛在城門口,是熱死也是疼死的。


可顧安樂懷疑,是西塞王不想中原來的公主再生下他的孩子。


西塞還沒有和親公主之子登上皇位的前例,西塞王打算立二皇子為儲。


而二皇子的母妃,就是被剝皮那位。


我提著筆,墨水洇湿了整張紙,最後寫下初見顧安樂的情景。


【公主在陽城能當家做主,在西塞為何不行?莫不是錢財少了,無人可用?】


而事實是,顧安樂和親西塞,皇上幾乎陪嫁了半個國庫。


就是整個西塞皇室,現在都沒顧安樂有錢。


要說人,去年留下那批文人,是有不少接受了西塞的官職。


可他們身上流著中原人的血,又怎麼可能甘願為外族驅使?


說到底,安樂公主才是他們效忠的君。


顧安樂和親第三年,二皇子獵鷹摔下馬,殘了。


第四年,西塞王病,大皇子暫代朝政。


第六年,西塞王薨,顧安樂在中原文臣擁護下,將大皇子推上王位,顧安樂成為西塞太後。


新王登基當年,就發國書和中原結為永久盟國。


第七年,中原與西塞聯手攻打北戎,將其徹底納入兩國版圖。


顧安樂和親第九年,老皇帝思念女兒,派儀仗迎安樂公主回國。


北戎滅國後,從北邊官道走,回京城更快。


可西塞太後卻要改道陽城。


這下我有些慌了。


這些年逢顧安樂問及身體,我都答好、很好、非常好。


她每年都派人送來西塞最好的藥材,使者還偷偷告訴我,就是西塞王重病,她都沒給用這些好藥。


隻是這好藥材吃多了,可能身體也不再稀罕,還是越來越壞。


李嬤嬤這把年紀每天還能去城裡走兩個來回。


而我到去年底,就已經下不來床。


我感覺身體就像漏掉的油壺,空空的,就是放一把火進來,也隻能起兩縷黑煙。


但想到能再見顧安樂,說什麼,我都要熬過這個冬天。


14


陽城下完冬日最後一場雪,仍遲遲不見春天來。


哪怕屋裡的炭火燻得侍女直冒汗,我依然雙手冰冰。


「咳、走到……哪兒了?」


李嬤嬤又給我換了個湯婆子,一層層褶子堆疊下的眼睛,全是愁。


「快了快了,你可得撐住。公主回來要見不到人,哭了誰哄?」


我扯了扯唇角。


顧安樂現在是西塞太後,太後總不能還像小孩子那般哭。


我伸了伸手,李嬤嬤又拿來一把新鮮竹葉。


總躺著什麼也做不了,就編些蝴蝶,沒準就把春天給引來了。


我每天都試試,卻一個都成不了。


這雙手明明也不見皺紋,卻僵麻著,怎麼都不聽使喚。


著急了,我就用牙齒咬著來,嘴巴被竹葉割出一道道口子。


還是不行。


見不到今年春天,或許就是我的命數。


這晚,我做了很長的夢,一路從京城到邊關,從嫁人到守寡,再到進入顧府,給顧安樂插簪。


如果這是一本畫冊,翻到最後,我看得滿足,也累了。


再睜開眼時, 顧安樂笑著坐在床邊。


她沒有穿西塞太後或者公主的服侍, 她就是顧安樂, 還是及笄當天的發髻, 和那支我親手插上的簪子。


「胡姨娘,我回來了。


「你快起床梳洗, 咱們一起去學堂轉轉。」


我本想告罪, 哪知被顧安樂拉起來時, 身子輕盈許多, 竟然能下地了。


這是三個月來我第一次踏出屋門, 看到一夜綠起來的院子, 才發覺原來是春天已至。


北戎覆滅後,西塞和中原貿易互通,如今陽城已有不弱於江南的繁華。


好些隻在京城見過的攤販, 陽城都有了。


孤兒學堂已經被正式的學堂取締,夫子一板一眼講著課,將剛摸進去的我們給趕了出來。


看到街上有乞討的婦孺, 我就解了荷包想放銀子。


等那人抬頭, 我愣了愣, 認出是曾在城門口為難過我的春意樓媽媽。


她趴在我腳邊,一個勁地喊「貴人吉祥」, 應該早已把我忘了。


我搖搖頭, 還是把銀子給了她。


回府時,顧安樂手上還拿著糖人。


「胡姨娘,這些攤販西塞的王城也有,等你身體好些了, 我帶你去轉轉。


我求了、跪了,想為自己爭取一條活路。


「不我」「胡姨娘?胡姨娘!」


我盡力想跟上顧安樂,想聽聽她又在說什麼好玩的,可額角的汗越流越多,身子晃了晃, 還是沒撐住。


顧安樂送走大夫後, 回來紅著眼眶,說我騙她。


我沒解釋。


再騙她就真拿她當小孩了。


她把屋裡的人都趕出去後,就脫了鞋上床, 抱著我的胳膊說有東西要給我。


那是一道旨意, 封我為蝴蝶夫人。


「西塞有處溫泉特別好, 我就建了座蝴蝶山莊, 想一並送給你。


「我跟我那侄兒說了,沒有你就沒有安樂公主,也就沒有西塞太後, 更沒有今天的他。他對你可好奇了。


「或者,或者至少等到春天……」


聽到顧安樂哽咽,我動了動手,從枕頭下摸出一樣東西。


是竹葉編的蝴蝶沒錯, 但又醜又松散。


「你瞧, 春天來了。」


顧安樂終於笑了。


我靜靜躺著,隱約看到那竹葉蝶扇動起翅膀,飛出窗外, 停靠在那株杏樹上,才發現滿園皆白。


不知是又一場雪,還是杏花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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