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破爛過時,但勝在地段不錯,離新修的地鐵線路很近。
除此之外這些年我分散各地存的現金不少,怕的就是這一日。
人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
回到小套間,我約了給我發信息的年輕人——陳婧。
陳婧之前是做少兒教培的,機構因為招不到適齡學生被迫倒閉。
可場地設備的資金都砸進去了,她不甘心,於是盯上了中老年大學這門行當。
陳婧火速抽身約我到一家本地出名的中藥奶茶店,二話不說先來了一杯冰中式。
我看著手裡掉漆的保溫杯。
如果我再年輕二十年,保溫杯裡應該都是冰塊。
現在不行了,咬一口冰西瓜都覺得牙槽酸疼,即便緩過來也覺得三叉神經突突地跳。
陳婧興奮地給我遞上一份資料:
「周老師您好,這個是我們前期做好的準備。」
「經過我們調研,附近四公裡確實有不少有錢有闲的退休人群,客戶群體龐大。」
「資質方面已經在走申請流程了,現在我們非常缺老師。」
「所以我已經給您想好了課程,一個是智能手機的應用,一個是廣場舞,再加……」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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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記得我上段時間剛拿的退休證呢!
我輕笑著打斷她:「我好不容易退休,還想去趟北疆呢。」
陳婧:「去北疆做什麼?」
我思索:「去散散心,看看草原上的牛呀、馬呀。」
她杯子啪一聲放下:「看牛馬?吶,燈火通明的寫字樓裡都是呢,不用跑這麼遠。」
我:……
之後,陳婧拿出了祖傳的 CPU 技術:
「周老師,五十五歲,正是人生的關鍵時候。」
「退休了不是限制,年齡不是借口,心還年輕身體就不老。這個時候不能貪圖安逸,該發光發熱的時候就得大膽開麥,現下正是闖的年紀呢!」
說到這兒,陳婧的助理忍不住吐槽:
「之前幹教培的時候,婧姐就是這樣給家長洗腦的。」
「見到一年級學生家長,她就說一年級正是起跑的關鍵時候;見到六年級學生家長,她就說這正是小升初的關鍵時候;見到初二學生家長,她又說這是過渡中考的關鍵時候。」
「總之,一生都是關鍵時候的國人。」
隔壁有人插話:「簡稱,鍵人。」
我豎起了大拇指。
就說跟年輕人能學到東西。
扯東扯西,終於扯到最關鍵的事情。
陳婧問:「聽說您能幫我找到一個將近兩百平的場地對嗎?」
我摩挲著手上的玉镯:「對,而且不是老區,在新開發區。」
新開發區離之前我住的老城區有段距離,能避免鄰居的闲話。
因為他們的周轉資金還被壓著,我就大手一揮租了場地,還調了一筆錢實繳出資。
陳婧熱淚盈眶:「謝謝周老師,這筆資金我們算作入股,以後盈利了會有分紅的!」
轉賬之後,我意識到自己還有一本存折在老房子。
5
推開老房子的門,鞋架上有一雙不屬於我的女士漆皮皮鞋。
中庭裡,我編織的搖椅隨風而晃,上面搭著一條不屬於我的羊絨圍巾。
客廳很熱鬧,嬉笑聲不斷從裡面傳來。
浪華正站在博古架旁捧著我的茶餅:
「這塊大紅袍看似有點年份,但不如斯裡蘭卡的錫蘭紅茶濃鬱。」
「下次我再出國的時候,就給你們帶一點。」
「浪華阿姨果然是見過世面的人,不像我媽,半輩子窩在這座城市,講不出你這麼有哲理的話。」
「這話你可別當著咱媽的面說,不然她回頭又該叨叨。」
兒子和女兒還誇浪華保養得好,即便對方的額上全是歲月刻下的痕跡,眼睛一眯就能扯出粗粗淺淺的紋路。
「阿姨在我們這兒多住幾天唄,我們還想聽聽你說斯裡蘭卡呢。」
……
此時,我故意用力推開門。
砰的一聲絲毫不掩蓋我的情緒。
女兒心虛大驚:「媽,你怎麼回來了?」
我假裝驚訝:「我回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這套房子也寫了我的名字。」
浪華之前是護士,見我進來,立馬轉身輕柔地幫徐城捏肩。
如果我年輕二三十歲,我定會大吵大鬧,會歇斯底裡,會質問徐城憑什麼將她帶到我們家然後大發雷霆地摔東西。
但我老了。
情緒波動對老人家的心血管影響大。
前段時間老李上高三的兒子輟學跟小太妹私奔,他被氣得腦梗當場走了。
我才不傻,這麼簡單就去了反而合了這兩人的心意。
打電話給收破爛的老張,我平靜地道:
「老張,我這兒有一把不要的搖椅,下午幫我處理了吧。」
兒子驚了:「媽!那把搖椅還很新,我們見你一直藏著才拿出來。」
浪華意識到什麼:「周伊,你這是……」
我掛了電話,語氣沒什麼情緒:
「我做的搖椅想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輪得到你來過問?」
「我有潔癖,不喜歡別人未經允許碰我的東西,還有……」
說到這兒,我上下打量浪華:
「不喜歡不經邀請就踏入我的地盤的人。」
浪華笑容一滯。
沒等她開口,我又拿起博古架上的大紅袍:
「你剛剛說這茶餅不夠濃鬱,殊不知茶味不濃鬱的茶餅,堪比茶中鑽石,我買入的時候已經很稀有,現在更是珍藏級別,市面上一餅難求。」
「不識貨就不要裝,惹人發笑。」
徐城見我火藥味重,猛地站起,又因為坐久了動作幅度大身形搖擺。
他臉上皺紋憤怒地遊動:「你不是離家出走了嗎?才第二天就回來了?」
我看向他,徐城年輕時雙眼皮褶皺很深,現在年紀大了反而松弛垮掉。
「對,我確實是離家出走。你也別總是待在家裡,多出去跳跳海,吊吊樹,年輕人總說,人生是曠野。」
徐城大怒:「說的都是什麼胡話!」
女兒見氣氛不對,連忙開口:
「爸!你不知道自己高血壓嗎?等一下氣壞了又拿我們折騰。」
「媽,我想你做的欖角蒸魚和梅菜扣肉了,你去廚房做個午飯好不好?讓浪華阿姨也嘗嘗你的手藝,證明一下你可是我們村裡最棒的大廚!」
我撥開她的手,無波無瀾地進房間:
「我為什麼要證明呢?反正你們都長大了,有手有腳可以自己做。再不濟可以找父親,別逮住我一個人薅。」
餘光瞥到角落裡堆積了兩頓外賣,以前他們總嫌我做飯來回都是那幾道菜,現在才吃了兩頓外賣,就已經受不了了。
女兒怔住,慌得有瞬間的不知所措。
拿起存折,我點了一下錢銀。
不對勁!
6
「怎麼少了五萬?!」
我將存折甩在他面前。
徐城拿起茶杯,背對著我:「這本存折一直是你自己保管的,誰知道!」
我的目光一一環繞過坐在原地的人,他們不是低頭就是心虛地挪開目光。
「最後一次取款日期是昨天,你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那丟錢了就報警吧。等警察調取銀行監控,什麼人幹的一清二楚。」
徐城喘氣:「報什麼警!這點錢至於把我們家的面子都丟盡嗎?」
老城區有不少像我們這樣一把年紀的人,大家都聚在村口嗑瓜子。
有這麼高速運轉的情報組織存在,誰經過露怯都得身敗名裂。
徐城這麼好面子,怎麼能容忍自己「清高」的品格有盜竊嫌疑?
我抱胸:「那錢總要找回吧,你十分鍾內給我一個解決方案,不然我就報警。」
兒子和女兒面面相覷,典型地知道內情不敢說話。
說著,我繼續收拾自己的家當。
女兒忍不住:「媽,你還走嗎?」
我笑笑:「你們這組合不是挺新鮮的嗎?怎麼還需要我呢?」
她著急了:「我們隻是……」
「還有五分鍾。」我打斷她,手指已經搭上了 110 號碼。
浪華扯了扯徐城的袖子,撩了一把染黑後亮麗的頭發:
「周伊,我們隻是借了……」
徐城打斷她:「不是借!五萬用去訂了三個月的養老院。你何必這麼大火氣?財產本來就是我們共有的,我拿走一半怎麼了?」
我骨節一敲桌子:「這數不對。」
徐城在浪華面前格外硬氣:「怎麼不對?」
我反問:「婚前你說我們共同經營一個賬戶,家裡支出都從這裡邊扣對吧?」
他背著手:「對,這本存折我之前也存過半萬進去。」
統共不到十萬的存折,他存了不到五千,給自己抬咖半萬?
要不是心理素質過硬,我真的要腦溢血警告。
我冷笑:「存五千進去拿五萬,哪裡可以有這麼高回報率的理財產品?」
徐城被我說得神色緊繃,連老人斑都格外清晰。
「好,我們先不說這五千塊的事。」
「卡裡的錢也不過就是日常生活費,除了這些,二十年來孩子們的學費生活費、十年前你爸心髒支架的醫藥費、這座房子的翻新費……哪次大筆支出不得靠我另外補貼?」
兒女想勸,但被我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怕徐城腦子不清晰,我還甩出記賬本。
「這本存折我們用了幾年,每次存錢支取我都清楚地記錄著,你要不要看看?」
一個泛黃的線圈單行本,扉頁零落,筆跡幾乎蔓延到最後一頁。
清晰的賬像在嘲笑糊塗的感情。
徐城臉色有點難看,自知理虧立馬換了說辭:
「夫妻之間不該算這麼清楚的……」
浪華見他理虧,幫腔:
「周伊,你也別這麼咄咄逼人,雖然錢財上他少出了部分,但他也照顧了這個家呀,不能事事都用錢銀來衡量。如果世間男女都算計到盡頭,那愛情又怎麼會存在呢?你們的婚姻又怎麼存續呢?」
愛情?婚姻?
人大概不是一個適合儲存愛的保險器皿,寄存的愛放在裡面隻會流失、轉移,等全部消逝了,這段共同經營的感情就倒閉了。
我慢條斯理地反駁:
「婚姻本質上是一種財產制度,親兄弟都得明算賬,夫妻之間為什麼不能呢?」
「你一個外人站在什麼立場質詢我們的夫妻相處形式?」
浪華沒想到我這麼跋扈,隻敢瞪一眼徐城。
其實更可笑的是,忠誠在婚姻法中隻能算作義務,多年後我才發現這一點。
既然他都沒盡到義務,我又何必念舊情?
「徐城,我可以退一步,你住養老院三個月的錢我可以給你,算我們夫妻一場最後散了的體面。但她——」
我指了指浪華,「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
徐城一驚:「你的意思是,想離了?」
我揚眉。
他一把將記賬本摔在地上,紙張如昨日的情分四散飄開,最後落到我的腳邊。
「好!離就離,被你一直壓著的日子也沒法過。」
我幹脆:「下午就去民政局吧,我今早就預約了。」
徐城二重震驚,久久才憋出一句:
「你早就有預謀了是吧?」
我戴上老花鏡,在手機裡確認預約申請: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有辦法。」
徐城一口氣堵在喉嚨口不上不下。
他久久沒動,看著隨記賬本裡掉出的結婚證。
結婚證還是幾十年前的紅本樣式,婚姻登記員的籤名有點模糊了,但依稀可以辨認出筆跡名字——徐天意。
當時我還跟他調侃,說天意都要讓我們在一起。
徐城撿起殘破的結婚證,陰陽怪氣:
「周伊,是什麼讓你變得這麼市侩了?」
「我看錯你了,現在的你才是真實的吧。」
我冷笑:「對,你清高,你最不食人間煙火,我這個一身銅臭味的人怎麼配得上你的書香?」
面對我的嘲諷,他裝出一副不屑與我爭辯的樣子。
這些年我也認清了一個事實——
他就是個假清高的男人,包裹著本質的糖衣在柴米油鹽中越磨越薄,消失殆盡後剩下了庸俗、市井到刻薄的靈魂。
他端起的是自詡文化人的清高勁,扯下的是沒有勇氣改變潦倒生活的遮羞布。
剩下的時間裡,我默默地在房間裡收拾。
其實我的東西並不多。
也就電視電爐電飯鍋、烤箱冰箱大音箱……
除了這些「小」家電,我還捎上了一些「小」家具——
紅木三人大沙發、黃花梨中式餐桌七件套、酸枝回紋博古架、金雞翅木雙排書櫃,紫砂茶具茶盤,以及祖傳的一口大鐵鍋。
大鐵鍋炒菜才有鍋氣呢!
總之,我自個兒添置的東西一樣不落。
浪華不敢置信地看著我搬空半個家,心疼道:
「你怎麼可以自私地將這些據為己有!就這博古架,回收可值錢了,你們離婚不得先估值然後分財產?」
她倒是識貨,這些家具當時就用了上好的木材,品相比例都是上佳,賣掉後徐城還能分到一筆錢。
哦不,這筆錢能不能進徐城的口袋不好說。
我才懶得搭理,叮囑搬家師傅:
「小伙子仔細些,這些家具都是我的嫁妝呢!」
「徐城,你之前送過我的假花、銀戒指,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詩集我都放在原地了,一拍兩散我也不想帶走,你說我淺薄,我欣賞不來!」
他猛地回頭,不可思議:「你非得做得這麼絕?」
不小心睡了死對頭後,墳都被他刨了。四目相對,我弱弱 說:「咱倆的恩怨不至於鞭屍吧?」他輕飄飄地掃了我一 眼:「死了才叫鞭屍,活著的那叫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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