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歲的徐城終於熬到初戀喪夫。
他摔了腿也要拄拐陪她辦葬禮、開追悼會,還說要一起搬到養老院跳恰恰。
兒子舉起雙手贊成,勸我寬心:
「媽,你也知道這是爸幾十年的心結,就成全了唄。」
女兒幫腔:「爸這才是活在新時代的前端,勇敢追愛,不留人生遺憾!」
徐城是不留遺憾了。
那我近四十年的相伴,是不是也成了一場笑話?
還好,我才五十五,正是闖的年紀。
1
徐城得知初戀喪夫的那一刻,激動得從凳子上掉下來,扭了腳。
我攙扶著他去縣裡的醫院,熟稔地掛號、問診、拍片。
徐城這些年因為酗酒身體變得有些差,前幾年做了肝手術後才堪堪戒酒。
「老人家,建議入院再檢查一下,你們的兒子沒有來嗎?」
主治醫生看著片子,語氣有些訝異。
我搖頭,大小事都是我陪著他上醫院。
主治醫生擰眉:「現在的年輕人真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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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醫生說兒子,徐城面上掛不住,灰色圍巾被他一把扯下:
「我兒子很孝順的!他就是工作忙!」
兒子孝順嗎?
孝順吧。
他在他爸生日的時候送了一塊智能手表,據說摔倒、車禍都能感知並自動報警。
可好像也不是那麼孝順。
他明明就在隔壁市區工作,半年也不回家幾次。
上次回家還是聽聞村裡的房子要拆遷修高速,政策還沒落地他就興衝衝地問我們拿房產證。
醫生安排了徐城入院檢查。
之後我又去請了護工,預存住院費和買了晚飯。
這一切做完,我明顯感覺力不從心。
人老了之後時間的流速變快了,年輕的風火被歲月長河澆滅,隻餘下一具零件磨損厲害、運行就嘰呀出故障的沉悶軀體。
正想叮囑老頭幾句,可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我身上。
他正在跟初戀發語音,戴上老花鏡,左手拿手機,右手握拳伸出食指,眯眼笨拙地重重按下微信語音鍵:
「喂浪華,是我。」
「我明天就去陪你,別擔心。」
那滄桑的聲音刻意壓低了。
他老了,耳朵不好,戴上助聽器也控制不住發聲音量,以至於跟人說話的時候像在吼。
可此時他溫柔得像在哄二十來歲的小姑娘。
見我坐下,他坦然地指使我:
「幫我倒杯水吧,回家記得把我那件晾在最裡邊的青灰色大衣拿出來洗了晾幹。」
我給他倒了半杯開水和三分之一的溫水,往裡面放了幾片茶葉。
靜靜地看著彎卷的茶葉在水面舒展開,我平靜道:
「徐城,你得在醫院休養幾天。」
他的鏡片反射出亮光:「浪華的老公剛走,她一向怕孤獨,身邊也沒有親近的人。」
我忍不住道:「那還有她的孩子……」
徐城打斷:「她這半輩子都沒生孩子。」
見我欲言又止,他動容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哀求:
「周伊,她現在是最艱難的時候,她比你更加需要我。」
你又怎麼知道我不需要你呢?
我想問,但此時浪華的社交圈發了一條動態,簡簡單單的五個字:
【幸好還有你。】
她近年常發一些生活碎片,大抵是嶄新的藏書、秀氣的書法作品、海邊精修的照片,文案配上中年人獨有的矯揉感悟。
總之,營造了一種歲月靜好的氛圍。
就是這些文藝的虛幻,死死地拿捏住了徐城。
「想怎樣就怎樣吧。」我松口。
打開病房的門,斜陽恰好落到了他松弛的皮膚上,依稀能看到他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壑,縱橫交錯地植在那裡,永遠褪不去。
徐城平常渾濁的雙眼,在此刻清亮了不少。
他將音量調到最大,揚聲器靠近耳朵沉迷地聽浪華的聲音:
「徐城,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辦……」
我關上門往回走。
恍然想起幾十年前追徐城的時候。
他當時可是師範學院最亮眼的校草,跟現在娛樂圈裡批發的偶像臉不一樣,他自帶一種貴公子氣質,身上自然而然散發的氣度猶如港風帥哥,不油膩,不凌厲,自帶鋒利的儒雅。
我從大學追到他工作。
根深蒂固的執念一直纏繞著我。
終於有一天他失戀,出了車禍,右手骨折。
孤身一人在外打拼的他無人可靠,我連夜打車去他所在的城市。
那晚是臺風天,全年最猛烈的臺風登陸,暴雨如注,整座城市都在柔弱地顫抖。
當時的我已經做好被他趕出病房門的打算。
可徐城沒有,我買的一塊蜜瓜暫時衝淡了消毒水的苦澀。
臨走時,他左手笨拙地挽留我。
醫院冰涼的儀器聲囂叫中,我聽到了他脆弱的聲音:
「伊伊,留下陪我好不好?」
這一陪,幾十年光景匆匆而逝。
2
兒子下班後去幼兒園接孩子,風塵僕僕地回家。
平日孫子都是我在接送,現在我陪徐城去醫院,他隻能自己來。
他面上不顯露,語氣卻不免帶點埋怨:
「媽,你是怎麼照顧爸的?現在他這樣不是給我們添麻煩麼?」
見我習慣性地進廚房忙活起來,他也習慣性地坐在客廳打開遊戲。
他在基金公司上班,表面是光鮮亮麗的金融行業,實則天天熬夜背業績。
因為太忙,兒媳現在在鬧離婚。
他的生活也亂成了團,如今又多了個瘸腿老父親的線頭,怎麼能不埋怨?
但他忘了,大多數人的生活都是亂如麻線。
要不就自己將這些線團捋開捋順,織成名為生活的毛衣;要不就放任不管,試圖等人拯救,然後被這些毛線團重重絆倒。
被絆倒的教訓我已經吃過太多。
女兒在讀博,一聽到消息上午就買了高鐵票回來。
「你倆真是會給我們添麻煩,讓你們搬到養老院不就好了!」
我切玉米的手一頓。
鍋裡的水開了。
水蒸氣暴躁地頂起鍋蓋。
我憋在心裡的鬱悶終於湧出:「這麼快就把我當包袱了?」
女兒面上覺得麻煩,嘴上不認:
「沒有,就是你們有人照顧,我們也落得輕松自在。」
我抬頭:「瑩瑩,當初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你爸送到鄉下大姨家了。大姨可不會供你讀書,隻會掰著手指將女孩子賣個好價錢……」
女兒面色難看地打斷:
「這些陳年舊事怎麼還拿出來說?你接下來是不是想講你養我們有多辛苦,多蠻橫才爭到了政府分房,多奔波才給我買到一個學位?」
「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了唄,老人就喜歡說從前的事。」
說完,她轉身打開電腦沉迷在網絡世界裡,叨叨:
【真的受不了了,把我生下來那一刻不就得負責了嗎!】
【東亞父母都一個樣,把孩子當負能量垃圾桶,習慣性地情緒勒索、瘋狂抱怨。】
情緒勒索?
這個詞好像比我買的排骨都新鮮。
我沒說話,默默將排骨焯水,然後再和山藥、蘿卜一直放進鍋裡燉。
湯翻滾著溢出來,玉米的香甜飄出來,等蘿卜的汁水濺到手背上我才堪堪回神。
人老了就是喜歡回憶當年。
徐城當了教書匠幾十年,一直在破落初中教書。
他性格孤僻,不屑與街邊下象棋的老人為伍,也拉不下臉去交際找新朋友。幾十年如一日在家端茶壺,一份微薄的薪水還被學校壓賬。
當時,我白天上班,晚上接制衣廠外快補貼家用。
徐城常常囊中羞澀,窘迫得不能給兒子女兒發生活費。
在兒女討學費的時候,他便躲在房間裡寫散文,不許人打擾。
可等我給像雛鳥一樣嗷嗷待哺的兒女發了錢後,他又上前爭臉面:
「爸媽這麼努力工作,你們也要努力學習才對得起這筆錢。不然,爸爸會很失望的。」
為了維護他脆弱的自尊,我沒有拆穿他。
3
徐城還是去給浪華的丈夫奔喪了。
回來的時候,徐城還將她接回了我們市區,安排了離家幾步路遠的賓館給她住。
我冷笑:「怎麼不把她帶回來?」
徐城脫下大衣,嘟囔一聲:「這不是怕你無理取鬧嗎?」
啪啦——
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泡因為年歲舊了掉下來,我試圖撿起再安裝上去。
不知怎麼地,往常都能重新安裝好的燈怎麼都旋不回去。
看向窗外,我們住的平房蹲在幾幢高樓後,牆壁上塗抹的白石灰斑駁了,瓦片上生滿了歲月的綠苔,牆角冒出一簇一簇的狗尾巴草。
前面的高樓擋著,老房子終年難得見到陽光。
是該換個地方了。
第二天,兒子大喊:「媽!爸說要跟浪華阿姨搬去養老院!」
女兒欣喜:「爸終於想開了?」
然後他們看向我:「你也別擺出這張苦瓜臉,你知道這是爸幾十年的心結了。」
他前幾年酗酒得厲害,白酒洋酒一瓶一瓶地灌,喝醉後一直喃喃著那個名字。
女兒抱著我的胳膊勸我:
「媽,我爸這是不給人生留遺憾呢!你老是嫌他迂腐陳舊刻板,但在這件事上他可比你勇敢!」
浪華喜歡青綠色。
她曾說這是生命的顏色,所以徐城跟她的合照裡穿了我給他洗的青綠色大衣。
徐城在鏡子前罕見地梳起頭發,用剃須泡沫清理雜亂的胡須。
終於,他看向一動不動的我:「你怎麼了?」
我:「如果我對浪華有意見呢?」
他生氣了:「咱們都一把年紀了,還計較什麼?再大的風浪不都扛過了,她又不會對你在這個家的地位造成什麼威脅。」
心虛的時候,他就會借憤怒掩飾。
我太了解他了。
「徐城,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我不介意你告訴我咱們之間的感情出了問題。」
「也不介意你跟我說一聲,你有了別的心思。」
他丟開剃須刀,試圖用高音量掩蓋底氣不足: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就知道這麼多年你一直放不下這個心結!你一直害怕浪華會取代你對嗎?她才不像你想得那麼陰暗。」
「別用你狹隘的心胸來衡量我和浪華,我真的隻是將她當朋友!幾十年了,你那種總是將人往壞處想的毛病該改改了。」
好,好好好。
隻當她是朋友,在得知她丈夫重病時就上趕著去刷臉熟;
隻當她是朋友,看到喪夫讣告後第一時間陪她辦完整場追悼會;
隻當她是朋友,連夜預定了養老院兩個床位……
意識到方才的話有些傷人,徐城終於找補了一句:
「我會搬去養老院,你也一起吧。反正兒子女兒也是這麼想的,咱們就不給他們添麻煩了。」
我冷笑:「你們都已經預訂好住在同一個房間了,還要我做什麼呢?」
徐城披上大衣,餘怒未消:
「你跟她不同的地方就是你很要強,你遇到任何挫折,哪怕有一天我死了,你都可以若無其事地站起來繼續生活。但她不行,她需要我,她比誰都更需要我。」
「反正你愛來不來!」
他轉身甩上了門。
我默默地從塵封的櫃頂拿出行李箱。
拿行李箱的時候,櫃頂的照片掉落下來。
過塑的老照片依舊發黃,裡面是二十多歲獨自外出求學的我,那時的我懷著一顆炙熱又無畏的心,黃色小花發帶隨風飄向遠方,我也看著風過的方向。
此時,我的手機收到短信。
因為年紀大視力下降,我隻能將字體調到最大——
【周老師,老年大學授課的事您考慮得怎麼樣了?】
【您如果還是因為家庭原因在考慮的話,我們可以商量。】
半個小時後,兒子發現吃完飯的碗筷沒有人收拾,驚了:
「爸,你跟媽說了什麼?!」
「她怎麼一言不發地拎著行李箱就走了?」
女兒也震驚:「不會是離家出走吧?都這麼大年紀了,鬧什麼脾氣?」
徐城圍上圍巾,嗤了一聲:
「就她這一把年紀,還離家出走?看她能走多遠!」
「離開了這個家,她不就孤家寡人一個!」
4
走出巷口的時候,徐城的聲音我還能聽到。
這句話顯然就是他故意放大音量說給我聽的。
我先清點了一下自己的資產。
因為延遲退休,我去年才離開單位辦了退休證,每個月有充裕的退休金。
這些年我們跟兒子女兒一起住,基本是我在操持家務。
因為體諒兒女,這些年也沒有要求他們交家用。
而徐城每個月僅有不到一千的稿費收入,來自他夜以繼日地寫文章投雜志的微薄稿費。
我還有一套老破小房子,在三十年前的郊區,三十年後的現今規劃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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