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來越自信,比從前愛笑。
她在工作的時候,整個人像是會發光。
晚上我做作業,她就會看相關的專業書。
她現在看書都不用翻字典了。
她原本是鄉間一棵很尋常的稻。
到這裡,卻變成了打眼的花枝。
如果我能有好成績,我也能跟媽媽一樣,成為人群裡發光的那個吧。
但成績的提升並非一朝一夕的事。
期末考,我考了年級二百五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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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拿到成績單後看了很久,笑了:「一個學期就進步了五十名,要能保持這個速度,你上一中肯定沒問題。」
我很意外:「媽媽你不罵我嗎?」
「你又沒偷懶,我罵你做什麼?我這半年也努力工作,但還是不能做班組裡手腳最快的那個。」
「我讀書少,以前不懂這世上很多事不是光靠努力就足夠。」
日光燈的白光落滿她的臉。
「那時在鄉下日子過得不好,我憋著一口氣就想要讓你出人頭地,好打你娭毑和爸爸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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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過得不如意,應該我自己努力,不該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你身上。」
「你還記得去年你在縣裡表演嗎?」
「那些爸媽都在討論給孩子上了什麼輔導班,買了什麼課外書。但我除了打你罵你,好像也沒付出過什麼精力。」她聲音有些哽咽,「是我做的不好,我就你這一個女兒,以前也沒人教過我怎麼當媽媽……」
我伸手抱住她:「你自學成才,你這個媽媽可以打一百分。」
媽媽笑了,抹了下眼睛:「跟誰學的,油嘴滑舌。」
門外有動靜,我起身開門。
見高哲遠端著一個白色泡沫打包盒站在外面。
「我爸在酒店吃飯打包回來的菜,問你們要不?」
「要,謝謝!」
我接過飯盒,他輕聲開口問:「你媽媽,一直對你這麼好嗎?」
「嗯。」
他哂笑著:「好像你們的媽媽都這麼好,就我媽媽不行。」
「八年了,她一次也沒聯系過我,估計早就忘了還有我這麼個兒子吧。」
天氣很冷,他說話時霧氣團團。
我不知該怎麼安慰。
媽媽從身後探出頭:「小遠,我煮了酒釀湯圓做夜宵,吃一碗再回去寫作業。」
吃完湯圓,他起身回家。
媽媽說:「以後想吃夜宵就找阿姨,別去外面買,不健康。」
「好!」
後來媽媽煮夜宵總是多煮一份。
一開始高哲遠還有點不好意思,次數多了就開始點單:「金姨,今晚有小餛飩吃沒?」
寒假補了十天的課,眼看著就要過年。
那時鄉下人很注重過年,年味也濃。
一到臘月,工人心思都飄了。
過了二十,高廠長實在壓不住,大手一揮就放假了。
過年自然還是要回鄉下的。
我跟媽媽去採買年貨。
她給我買了一身新衣,自己又挑了一件紅色大衣。
她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有點不好意思:「一把年紀還穿這顏色,不合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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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不合適,這衣服好看,媽媽你買吧!」
幾經砍價,最後媽媽七十五塊買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她說:「我跟你爸結婚時,就想買件紅大衣當喜服,你爸說結婚用錢地方多,省省……」
「後來婚後,又說到時候建房子得花錢,省省。」
「再後來有了你,那就更要省省了。」
她摸著身上的大衣,笑了:「所以說,靠男人還不如靠自己。我想要的東西,我自己賺錢買!」
回村後,人人都誇她好看。
倒不是吹捧。
從前她田裡地裡一把抓,風吹日曬。
這半年在廠裡不用曬太陽,皮膚很快就白了回來。
而且她身材維持得很好,心情開闊後,五官也舒展了。
爸爸這兩天也回了村。
看到媽媽那一刻,他眼睛都直了。
「玉芬,這衣服挺好看的。」
老太婆聞聲出來,看到媽媽後眼睛都酸了,道:「幾十歲的人了,還穿紅戴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外面做雞婆的。」
媽媽笑了:「我長得好看我有錢,我買衣服打扮自己。」
「不像有些人,羅圈腿水桶腰,一腦殼頭發像豬草。再漂亮的衣服也穿不上身。」
老太婆怒了:「你說誰呢。」
「誰急我就說誰唄。」
當晚,家裡來了很多人。
都是問我們城裡的生活如何,竹子廠每天要做什麼,還招不招人。
媽媽從容舒展,侃侃而談。
提到工作時的困難,眾人皺眉不止。
談到自己的努力進步,大家紛紛點頭。
說到工廠趣事,一屋子都是笑聲。
爸爸也混在人群裡,神色意外又帶著痴迷。
一百瓦的燈泡照亮媽媽自信笑顏,也照亮爸爸稀疏的頭頂和隆起的肚子。
夜深後,眾人散盡。
他徘徊在門口,黏黏糊糊的:「玉芬,你在城裡這半年,怎麼沒去找過我?」
媽媽抬手將他用力一推,推下臺階,笑問:「幹嗎去找一條我不要的狗?」
爸爸惱羞成怒:「你這婆娘,嘴巴還是這麼毒,活該沒人要。」
這回他可大錯特錯。
第二天好幾波媒人上門了。
介紹的對象條件都還不錯。
一個是鎮上的初中老師,離婚三年一直沒再娶,女兒被前妻帶走了。
還有一個自己有個釀酒作坊,前年死了老婆,家裡有個兒子,願意接納我。
還有個開挖掘機的,收入也不錯。
村裡好些人勸媽媽。
「挑一個差不多的嫁了吧。」
「趁現在咬咬牙還能再生一個,再過兩年,那是真的沒行情了。」
「對啊,女人總要找個男人靠啊!」
爸爸急了。
「那個老師瘦得跟麻杆似的,那個釀酒的喝多了喜歡打人。開挖機那個比你大十歲。」
「都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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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斜眼看他:「那誰合適?」
「你合適?你要和城裡的小芳離了,跟我在一起?」
爸爸觍著臉來拉媽媽的手:「都五六年了,她都沒生出過一男半女,隻要你能給我生個兒子,我馬上就跟你復婚。」
媽媽氣笑了。
反手一個大耳光甩在他臉上:「王青山,你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是有錢還是有貌還是身體好?我還要先懷個兒子才能跟你復婚,人家都出得起五千塊彩禮,你除了有一張爛嘴巴還有什麼?」
她涼涼笑著:「你以前總說是我生不出,現在你換個老婆也一樣,你就沒想過,是老天爺要滅你王家這劣質種啊?」
爸爸被她罵得面紅耳赤。
蒼白辯解:「怎麼可能,貝貝就是我的種。」
「絕對不是我的問題。」
「一開始能生,後來出問題不能生的也很多,你去醫院查查就知道了。」
爸爸拉長臉走了。
幾天後,媒人們都陸續來問媽媽意見。
任憑她們把對方誇成花,也都承諾將來隻要我能考上一中,都會幫著供我。
但媽媽還是拒絕了。
這下村裡炸鍋了。
「這三個條件都不錯,配她可以咯。」
「莫非是想嫁到城裡住樓房當闊太太啊?」
老太婆更道:「找了個五百塊一個月的工作,眼睛就長到腦殼頂上去了?」
「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她就是一輩子孤寡命。」
「你看看貝貝那個成績,年級二百五十名,考得上一中才見得鬼。」
大年夜的飯,我們是在舅舅家吃的。
舅舅和舅媽都勸媽媽。
「那個老師我們幫你打聽過了,人品真的不錯。」
「他說上次坐同一輛面包車相中你,打聽了好久才找到你,是誠心想娶你的。」
「你這一直不結婚也不是個事啊。」
……
媽媽笑了:「為什麼非要結婚呢?」
「我養得起貝貝養得起自己,我一個人不知道多自在。」
「我不用伺候男人,我晚上可以看書學習,還可以去看露天電影。」
「我不想結婚,也不想再生孩子,有貝貝這一個就夠了。」
媽媽那時目光堅定,任何人都不能動搖她。
比電視劇裡的女主角還要酷。
年初二我們離開舅舅家時,舅舅將我拉到一旁,偷偷塞給我一百塊錢。
「拿著去買點你自己想買的,別告訴你舅媽。」
「貝貝,你要好好讀書,以後你媽要是真的不結婚,老了就是你的責任,你曉得不?」
我點點頭:「嗯,我曉得。」
年後復工,媽媽攬了庫房進出記賬的活。
小廠不規範,一人做多份工作是常有的事。
但之前負責整理庫存的人頻頻出錯,媽媽記性又比較好。
這活她就接過來了。
同事都說她:「又不給你加工資,你這麼積極。」
我也不理解。
但媽媽偷偷跟我說:「是不加工資,但我能學到東西。」
「我不想一輩子當工人,我要做管理。」
那段時間她理貨整理數據,總是到凌晨一兩點。
廠裡那些同事還會偷偷笑她。
「這麼積極,不是想當老板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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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便應付一下老板就算了吧,就她腦殼一根筋。」
但效果是明顯的。
庫房整齊多了,而且進出都有記錄,數據清晰得很。
要找什麼一眼就能找到,工廠效率也提高了。
高廠長很高興,偷偷給媽媽漲了工資。
分給媽媽一個小單間,我們不用住活動板房了。
媽媽那時就像是一盞燈。
每當我也想跟其他同學一樣去追星,去遊戲廳,去網吧時。
我就會想想她。
她起點那麼低,她沒有任何人支持。
可她一直在往上爬,她從沒放棄。
她現在買了會計的書看,說多學點東西總是沒錯。
她這麼努力,我又有什麼資格放縱?
初一的暑假,媽媽「斥巨資」給我找了個考上浙大的應屆生思思姐當補習老師。
她對我的影響很大。
她教會我不要死記硬背,要學會找規律。
她指點我學習是有技巧的,不是花的時間多就可以。
在這之前,我隻是茫茫然地學習,無重點地努力。
這之後,眼前的迷霧似乎被撥開了。
媽媽跟高廠長反映我的變化,後來思思姐也一起帶了高哲遠。
他也取得了不小的進步。
多年後網絡手機發達,我在短視頻上刷到思思姐評上了特級教師。
可見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初二之後,我的成績進步得很快。
從年級二百五十名到年級兩百到年級一百多。
到初三上學期期末考,我考到了年級八十五名。
算不上頂拔尖,但我入學時可是年級三百名啊。
媽媽看著成績單都哭了:「不錯不錯,隻要穩住這成績,考一中肯定沒問題。」
「總算有件開心的事了。」
是的。
那段時間,媽媽的工作很不順利。
竹子廠面臨生存危機。
竹子很容易再生成材,用它來做裝飾建材對環境很友好。
但實際操作中,竹子做建材成本要比木建材成本高,那時各種行業野蠻發展,對於消費者來說,價格才是王道。
環境再生這些都是虛的。
其實一切早有徵兆。
高廠長跑了很多展會,也租過不少場地來展示產品,但效果不佳。
倉庫裡堆積了很多原材料和成品,工廠也接不到訂單。
已經陸陸續續辭退了大半的人。
媽媽除了在流水線,還兼任倉管和財務。
她如今是老員工,現在人丁凋零,她在廠裡也算說得上話的人了。
高廠長焦頭爛額的,連自己開的桑塔納都抵押出去交房租了。
租金也隻交到了來年的三月份。
如果到時候還是沒有轉機,工廠就真的要垮了。
那年過年,村裡人的說法又不一樣了。
「竹子廠辭退那麼多人,快輪到玉芬了吧。」
「早兩年端架子不肯嫁人,現在過了三十五,再想嫁個條件好的難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