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我們最終習慣了這樣的溫暖,聽著窗外的羊叫牛叫和雞叫睡著了。
醒來時我望著灑進床前的暖陽,隻想,這地方有她在,當真沒有什麼苦寒的。
29
四月開春前,寧古塔下了最後一場大雪。
我與銅匠一道,給村頭那十二戶人家都裝了暖氣片,換回了吃不完的臘肉、牛肉、臘腸,掛在院子裡迎風飄蕩。
此外,雞舍裡又添了五隻能下蛋的母雞。
那公雞依然雄風不倒,母雞們在每天貢獻兩個雞蛋之外,已經生出了兩窩小雞。
眼看著雞的繁殖愈發不受控制,成舒便盤算著要修個養雞場,用江邊上盤了一塊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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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我又牽回了六隻羊,於是羊圈的擴建成了當務之急。
大雪飄落的那晚,我們聽見了羊異樣的叫聲。
我和成舒睡眼惺忪地從被子裡爬出來,裹了鬥篷,試圖給羊接生。
羊生得很痛苦,我在雪地裡看得也很痛苦。成舒雖然有頂天的本事,卻也從沒幹過這活,想了想,出門騎上馬,一抖韁繩便朝村頭去了。
她回來時,身後跟著滿臉困倦的劉能。
劉能雖然缺德,但畢竟還是有點熱心的,撸了袖子便開始幹。一炷香的工夫後,他就把小羊羔扯了出來。
隨後問我們要走了三串風幹羊肉。
我看著母羊精疲力竭地舔舐著小羊羔,終於忍不住對著成舒道:「我們別要孩子了吧。」
成舒點點頭說好。
那夜氣溫驟降,早晨起來後我便覺得頭昏眼花,一頭栽回了床上。
到了下午,熱度便上來了。我燒得渾身發顫時,隻覺得有人輕輕撫著我的額頭,指尖很涼。
她道:「程央,別燒了,這都能煎個蛋了。」
她說醫館的大夫進山採人參去了,一時半會兒趕不過來,讓我再歇一歇。
我知道自己隻是風寒,卻也知道這裡缺醫少藥的,多少人一場風寒便沒了性命。
30
小睡醒來後,她端來了一碗發黑的藥,隻是動作有些遲疑。
我拉著她的手喝完了藥。
隔了半晌她問我有沒有不適,說那藥方是她自己拿了些柴胡配的,怕有毒。
我虛弱地對她說:「夫人就算拿碗鶴頂紅來,我也甘之如飴。」
她忍不住笑了,神色裡的憂思一點不剩:「咋給點兒陽光你就這麼燦爛呢,我看你身體好得很,下床還能犁兩畝地呢。」
我立刻試圖向她證明自己確實能下床了。
隻是我剛一起身,就被她按回了被子裡。
她撲在我身上,湊得很近,振振有詞:「可不能下床,我瞎說的。雙腳離地了,病毒才能關閉了,知道不?」
我怕過了病氣給她,隻好躲回了被子裡。
她說:「你就給我擱這兒躺著,躺三天,保證起來又活蹦亂跳的,啥也別想,啊。
「我陪你嘮嗑,嘮嗑也能治病,不打針不吃藥,第一個話題,母豬,不對,母羊的產後護理,那小羊羔可太能吃了,它媽媽都休息不好……」
隔了會兒她又開始了:「很久以後,有個老太太叫白雲,她老伴兒叫黑土。
「黑土以前給人治病,碰上一個姓範的,他哄那姓範的買了副拐,那姓範的被騙了錢,就有了心病,轉頭又去找黑土治了。
「黑土說,人生在世一共三萬六千天,家有房屋千座萬座,可睡覺就需三尺寬,人是為了什麼才活的?房子修得再好也是個臨時住所,那個小盒兒才是你永久的家啊。」
她輕輕哎呀了一聲:「說順嘴了,我沒說你不行了的意思,你還早呢,這話是說,人是一定能活到S的,活著的時候開心點,因為我們要S很久。」
我躺在床上,原本腦袋燒得嗡嗡的,被她這樣低聲地碎碎念著,竟一會兒就睡著了。
失去意識前,我大概喃喃地對她說了一句:「放心,我陪你一塊兒活到S。」
31
晚上我醒來時隻覺得渾身被汗浸得湿透,呼吸也順暢了不少。
對她一說,她快樂極了,又煎了一碗藥來,並逼我吃下了兩個雞蛋,喝了一碗羊奶。
到了第三天,村裡的大夫才回來,看了她的藥方,又給我搭了脈,便說她已經把我治好了。
成舒高興得白送那大夫兩串肉。
重新接手喂羊的活之後,我發覺羊已經不再討厭我了。那隻剛生出來的小羊羔沒幾天工夫便長大了好些,會用腦袋蹭我的手掌。
來這裡已經兩月有餘,回想起京城裡一潭S水的日子,隻覺得恍若隔世。
冬日裡種下的白菜已經長了出來,我生平第一次吃著自己親手種出來的東西,萌生了想寄回家去給所有人嘗一嘗的心思。
最先嘗到的是陸錚。
他在五月回京前悄悄來了一次寧古塔,帶來了太子的回信。
一身蠶絲錦衣的他站在羊堆裡,十分震撼於我們的居住環境。
並躲開了朝他飛來的雞。
於是我讓他挑一隻晚上吃。
陸錚皺著眉,揮起他的繡春刀,面色如常地將那隻雞處理了。
念及自己第一次S雞的情形,我也十分震撼地問他,你以前S過雞?
他淡淡地說:「雞和人不是差不多麼。」
我回想起詔獄裡那些東西,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躲進廚房備菜去了。
趙丞相一家子也來了,見了陸錚都有些下意識地閃躲,直到看見他從我手裡拿過鍋鏟,面無表情地炒了個尖椒肉絲。
還挺好吃。
等散席後,我和成舒拆了那封太子的回信。
明面上這是一封洋洋灑灑,蕩氣回腸的家書。
蕭晗熠在信中哀嘆著他對我的愧疚和思念,並告訴我,他與太子妃困在東宮裡沒事幹就種菜,已經種出了許多番薯和土豆,還送了些進宮給陛下。
甚至還附上了一張他親自繪制的《東宮菜地圖》。
我心道這算什麼,是兄弟就一起種地嗎?
32
隔天,陸錚盯著那張畫裡的一地番薯,對成舒說:「想吃烤番薯。」
成舒說:「你瞅我像烤番薯不?」
陸錚自己去院子裡拿番薯了。
我向他炫耀了自己壘磚爐的能力。
烤完番薯後,我給成舒拿了一個,發覺她已經將那封用密碼寫的回信編完了。
她昨晚不過第一次接觸我與太子的密函。
可這篇竟寫得一字不錯,完美地將凌相的把柄融合進了一篇番薯種植教學裡。
信的末尾,她祝太子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我猜想皇帝看見這封信,至少能對我們放下三成的戒心。
畢竟沒人會指望一國太子六畜興旺。
她一邊吃著那個烤番薯,一邊開始寫另一封信。
是給二皇子側妃的。
她寫:「長姐,寧古塔苦寒。
「但我們給它裝了暖氣。
「這裡剛過了五月初五,也吃蜜棗粽和白糯米粽。
「有幾家南方來的,粽子是鹹的,放腌鴨蛋的蛋黃,也好吃。哪天你得了空來看我,我做給你嘗嘗。
「我和程央去縣裡看了賽龍舟,那真是,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她對著這十六個字笑了一會兒,又接著寫道:「他很好,我也很好。」
我握住她執筆的手,俯身吻上她眉心,再到鼻尖,最後落到唇畔。
她抬眸望向我的眼睛,輕輕道:「程央,你的手上有薄繭。」
我隻笑:「可這雙手也種得出糧食啦。」
她彎起眼睛,仰頭回吻過來,笑得傻兮兮的,像隻大白兔子。
她又說了一次:「程央,我好喜歡你。」
於是我告訴她,凌成舒,我也好喜歡你。
33
在寧古塔過第三個春節時,我坐在冰雪大滑梯上,收到了太子的消息。
趙家小孩很不高興地打斷了我的沉思,告訴我要麼滑,要麼走開。
於是我放飛了那隻信鴿,滑了下去。
這大滑梯自然是凌成舒的傑作。
第一年年末,我們的羊又生了許多羊,雞又生了許多雞,已經過得物資豐饒,不愁吃穿了。入冬後,她與村裡幾個動手能力強的鄰居搗鼓了半個月,造出了一堆像模像樣的冰雕,而其中最熱鬧的便是這個冰雕滑梯。
滑梯落成後,寧古塔守備來看了一次,點評她不務正業。
當晚我瞧見他偷摸著滑了三遍。
後來整個會寧府都知道了這滑梯的存在,甚至有人騎了半日的馬來看。村裡沒有旅店,劉能第一個發現了商機,開始出借自家的半間瓦房。
他家離山近,後院便接著一個大雪坡。成舒第一年時便用毛皮和木頭做了塊板子,得了空就愛帶著我在那坡上滑雪玩。
她和劉能滑雪的本事都比我強太多,教了那旅人幾個招式,弄得那人走時戀戀不舍,直道明年還要再來。
第二年,我們用闲錢修了個新院落,入冬後五間屋子全部租了出去,沒有一日空置。
成舒在流放來的人裡找了幾個幫工。太子黨在年前又遭了一次打擊,幾個投靠門下的年輕官員都被尋了錯處。
他們悽悽慘慘地入了城,迎面卻是個燈火通明的冰雕迷宮。
最終寧古塔的情形一路傳到了京城,陛下好奇,派了欽差來查看。
34
我得到消息後,著實有些緊張。
畢竟皇帝原本是期望我在寒風蕭瑟中做苦役,而不是在這兒張燈結彩過大年的。
我和成舒日子過成這樣,難保他不會想起我過去淹了皇陵的劣跡,一氣之下叫人來把我砍了。
那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身邊人拍拍我叫我別整了,我便對她說了心裡的憂慮。
她回答:「這地方天高皇帝遠的,誰敢砍你,我把他砍了。」
我一點都沒有因此感到安慰。
第二天中午,我在城門口見到了欽差。
我覺得昨天的自己簡直是個山炮。
欽差是陸錚。
他把大氅往我手裡一扔:「滑梯呢?」
我無語但高興地帶他去滑滑梯。
陸錚滑完,在冊子上記:【所謂滑梯,為冬日儲冰,待開春後收入守備庫房,留待夏季取用。】
他又一一觀賞了那些冰雕:【寧古塔儲冰甚多,惠及四鄰。】
隨後他去了雪坡,要求滑雪。
成舒真拿了把刀守在劉能家門口。見了陸錚,她把刀一扔,轉頭就去拿滑雪板了。
他滑了一下午的雪,第二天躺著寫:【寧古塔居民以狩獵為生,借雪坡練習生存之技, 腰腿酸痛, 甚是辛苦。】
35
他玩了整整七天才肯回京。
走之前, 他才想起來把太子的密信給我, 並告訴我,棋盤已經布好, 待明年便見分曉。
我讓他轉告太子,若實在不成功, 寧古塔歡迎他來。
陸錚大笑著騎上了馬。
第三年時, 太子果然動手了。
他通過陸錚, 將三年來我與成舒,還有她長姐搜集到的證據, 一點一點呈現到了皇帝眼前。
貴妃與凌季豐私通,混淆皇家血脈。
依照彤史,二皇子並非足月而生, 卻身體康健, 全無虛弱之相。
凌季豐意欲篡位, 想借貴妃之手攝政,若是二皇子登基,更不知要做出什麼文章。
而那年的渭河決堤一事,同樣是二皇子的手筆。
貴妃想歷練她兒子的本事, 讓他經手了毀堤的謀劃。
結果二皇子避開所有村莊,唯獨淹了皇陵。
東宮一倒,我們程家算是完了。
「「最」殊不知二皇子暗中告知了皇陵的掌事太監,讓他們提前躲避。
那場洪水無一人遭難。
隻對我產生了精準打擊。
皇帝以雷霆手段處理了凌家, 賜了貴妃一根白綾。
第二天, 他急火攻心之時, 又招來陸錚, 命他送兩杯毒酒去二皇子府。
陸錚握著那兩杯酒, 微微一笑, 與屏風後走出來的太子對視。
太子大聲說:「請父皇傳位於我。」
殿外錦衣衛齊齊拔劍出鞘, 卻是將太子護在了身後, 刀尖向著龍椅。
36
皇帝中風了。
於是蕭晗熠握住他的手,在遺詔上蓋了章,順理成章地登基了。
他把躺在府裡等S的蕭晗燁叫起來, 讓他要麼去渭河邊上守皇陵, 要麼去寧古塔滑滑梯。
蕭晗燁還沉浸在起S回生的恍惚中, 凌家大姑娘就急不可耐地替他選了,還去接上了她母親。
出發前, 她親手將毒酒灌進了凌季豐嘴裡。
她對凌季豐笑著說:「多謝你, 往後我們的日子, 都會過得很好很好。」
我和成舒又一次在城門口迎接了從京城來的車隊。
陸錚騎著馬領路, 身後跟著程府的馬車,還有凌大姑娘與二皇子的。那場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紅旗招展,人山人海。
相當壯觀。
當晚,在連吃了三塊地鍋雞的貼餅子之後,蕭晗燁誠懇地向我和成舒道了歉。
我倆隻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三年前的種種艱辛,便這樣溶解在鐵鍋冒出的蒸汽裡。
最終化為一句異口同聲的:
「走,滑雪去。」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