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用力抱住自己。


抬起的雙眼,似乎比石頭更呆然,亦比石頭更頑固。


 


他用亙古不變的眼神,定定望著藍色煙霧中,巧笑倩兮的我。


 


然後忽然劇烈地咳嗽著,額間的魔印時隱時現——我S後,我的魂魄對魔氣的震懾力似乎有所減損。


 


他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臂,用力到在袍子上留下了森森血印。


 


他在想什麼呢?


 


下一秒,我知道了答案。


 


他伸出手,明知道自己隻能摸到一片虛空,可他還是彎曲手指,妄圖捧住我的臉。


 


我那蒼白的師尊,臉上寫滿了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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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喃,以為此刻的脆弱,隻有他一個人知道。


 


所以他在無人之際,低下了最高貴的頭顱。


 


「對不起,希微,我錯了,原諒我吧。」


 


他咽了下喉嚨,卻仍然忍耐不住那句蠢蠢欲動的話語——


 


「原諒我,到我的懷裡吧。」


 


我一愣,望向司命。


 


司命搖扇道:「仙尊,我說過有好戲。其實那善淵也喜歡上了你,隻不過等他醒悟時,你那在凡間的俗身已然香消玉殒。」


 


我問:「這也是你安排的。」


 


司命坦誠道:「我倒真想攬這份功勞,隻可惜,天道如此,並非出自我的手筆。」


 


他低聲說:「世間之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如今,他便是承受求不得之苦,此苦如業火,必將始終炙烤他的肺腑心肝。」


 


「如此,可了卻你心中的積怨?」


 


我閉了閉眼,沉默不語。


 


了事鏡鬥轉星移,到了我S後的第十年。


 


第十年,善淵與阿蝶再度相逢。


 


阿蝶是個病弱的凡人。


 


是我與善淵在人界歷練時,意外搭救的女子。


 


當時我不明白,善淵為何對她情有獨鍾。


 


後來某一次,我才明白,原來是因為一場陰差陽錯的誤會。


 


他誤以為自己走火入魔的症狀是遇到阿蝶後才突然好轉的。


 


他以為這是蒼天賜給他的大機緣。


 


正因如此,他對阿蝶另眼相看。


 


但等我知道這場誤會時,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年。


 


即便我重新解釋,是我將魂魄給了他。


 


恐怕也隻會讓他覺得,我是個投機的,撒謊小人。


 


而鏡中的阿蝶容顏已有些憔悴。


 


她緊緊抓住善淵的手,哭訴道:「夫君,她不過是個弟子,你還要找到何時?切莫讓一個S人誤了你飛升的良機啊。」


 


善淵垂眼,他張了張嘴。


 


有些困惑他積攢了十年,始終無法解答,如今終於忍不住詢問這位在凡塵恩怨情愛中,摸爬滾打長大的凡人妻子。


 


「為何.......我不想走了?」


 


阿蝶低頭拭淚,聽到此話,動作一僵。


 


善淵執著於答案,在情感方面,他單純無知到宛若幼童。


 


「為何,我總是做噩夢,夢見她?」


 


「夫君,您心思純淨,因著答應李希微會復活她,所以心中時時譴責自己罷了。」阿蝶表情微惱。


 


善淵將頭低到更低處。


 


他有些話說不出來。


 


而我與司命都知道他想問什麼。


 


因為,通過了事鏡,我們看到了他在無方山上的那些噩夢。


 


他有時緊閉著眼,喃喃自語念著我的名字,猛然驚醒時,眼底分明有尚未消逝的溫存酣喜。


 


他何曾隻是夢到過我的屍體。


 


他分明在夢中動情了。


 


善淵違心地說:「便是你說的這般吧。對了,我感覺如今又險有走火入魔之態,想來在你身邊待著,便能變好。」


 


阿蝶抖了一下,強笑道:「飛升成仙,豈不一勞永逸。」


 


善淵沉默,最終說:「再等等吧。」


 


他想要再等什麼?


 


誰也不知道。


 


但善淵隻知道,他與阿蝶待的第三天,他真氣不穩,一個閃神,擊碎了半屋琉璃瓦。


 


阿蝶嚇壞了,她跪在地上,咬咬牙,最終坦白:「夫君,求您,飛升吧。」


 


善淵看出了她眼中的恐懼。


 


阿蝶見他不語,她慌亂道:「您待在這也沒用。當初能抑制您走火入魔的,從來都不是我啊。」


 


善淵臉色頓時白了。


 


「你說什麼?」


 


阿蝶哆嗦了一下,低聲說:「那人不是我。我不知道如何抑制走火入魔。我隻是將錯就錯,認下這場機緣。」


 


她抬頭,淚流滿面,楚楚可憐道:「還望尊上饒我一命,我隻是個沒有修為的凡人,縱使吃了尊上給的丹藥,也禁不起尊上走火入魔後的一擊啊。」


 


她重重跪下,給善淵磕頭。


 


「請您,離開我吧。」


 


第十五年,善淵成了孤家寡人。


 


他不願回無情峰,便四處遊蕩,偏愛找瀕S之人,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們身上使用收魂之術。


 


每一次,都成功了。


 


他的法術沒問題。


 


可就是找不到我的魂魄。


 


他不信。


 


於是,他將我那妥善保存在無情峰的屍身偷了出來。


 


我S後的第二十年。


 


他已經帶著我的屍體,在南海住了五年。


 


善淵已然變得瘋癲。


 


隻不過,越瘋癲,表面越平靜。


 


這五年,他重新開始梳洗打扮,更換衣服,但也幫我更換衣服。


 


他總摟著我,坐在礁石上,然後輕聲說:「冷不冷?師尊對你好不好?」


 


我愣住了。


 


這五年他鮮少說話,以至於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我才意識到,善淵開始幻覺我還活著了。


 


他見沒有我沒有回答,眼神有些暗淡。


 


「你還在生師尊的氣。」


 


「我和你解釋過,我之前誤以為那凡間女子是我的機緣,師尊不知道能抑制我走火入魔的人,是你。」


 


他緊緊地抱住我的屍體,用活人溫熱的嘴唇企圖捂熱我的臉頰。


 


「對不起,和我說說話吧。希微。」


 


「告訴我,求求你,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麼讓我不再走火入魔的?告訴我,你的魂魄去哪裡了?」


 


他的眼睛極黑。


 


像是沒有絲毫光的海底,潛藏著激烈的偏執。


 


但下一瞬,他又笑了,溫柔地撫摸我的頭發。


 


「徒兒,餓不餓?忍忍,等我們今日拜完堂,我就給你做點心吃,好不好?」


 


那一瞬間,我甚至不知道,與自己的徒弟成婚,和與一個S人成婚。


 


哪一件事更瘋。


 


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身著紅衣,抱著我,成了親。


 


他吻了吻我。


 


繼而,低聲說:「別怕,你再等等為師。為師會飛升成仙,等到那時......」


 


他緩緩睜開眼,露出的眼珠分明閃現著猩紅的光芒。


 


「既然是天道奪走了你的魂魄。」


 


「天要S你,我便S天。」


 


我心中一驚。


 


可了事鏡徐徐轉動,徹底變成了虛無的灰色。


 


至此,所有往事盡數堙滅。


 


司命轉頭望著我,露出一絲苦笑。


 


「仙尊,你這回知道我為何避開人,硬要讓你看這了事鏡了吧。」


 


5


 


司命說:「你前腳剛醒,那善淵後腳便飛升了。隻不過如今還在天帝撥給他的南海仙府裡不知做什麼。但他明日就會來天庭參加瓊瑤宴。」


 


我沉默了。


 


人間二十年,在天庭來看,也不過是彈指幾息。


 


這就相當於,明日,我要與剛S完我的人見面。


 


我終於懂司命為何多此一舉,非要來勸我了。


 


下凡歷練,本就是該和凡人體驗悲歡離合。


 


司命此番託大,沒好好看善淵的命簿,隻覺得凡間百年未出過神仙,他定然也是個凡人。


 


沒成想,命簿由天道書寫,等他察覺出不對時,已經晚了。


 


一場歷劫將兩位同僚硬生生變成仇家,而善淵甚至暗恨天道,如今他有執念,偏生又因著我的魂魄克制著,沒有徹底入魔。


 


如此飛升,若不及時安撫,定會讓天庭生亂。


 


司命說:「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正因如此,我還沒把此事稟告天帝,解鈴還須系鈴人,若能蒙仙尊賜福,將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在下不甚感激。」


 


我盯著他。


 


了事鏡效果非凡,看完後,就如同清泉流過,將我所有關於善淵的情緒一一衝刷幹淨。


 


甚至連記憶都變得模糊。


 


更別說那些苦澀至深的情緒。


 


我嘆了口氣,道:「罷了,那就當我失憶,我隻當他是陌路人,不再追究,如此大家都好過,如何?」


 


司命立刻笑吟吟拱手:「多謝仙尊體諒。」


 


6


 


縱我百般不願,瑤池宴還是如約到來。


 


我來得最早,卻故意坐在最角落,借著幾扇屏風擋著,生怕善淵看到我的臉。


 


善淵來得有些晚。


 


我松了口氣——幸好,他還有幾分理智,沒抱個屍體過來。


 


他打扮得倒像個正常神仙,頭發垂落在肩膀,用發帶松松系住。


 


一件白錦銀紋的袍子,更襯得他面容如玉。


 


白到失了血色。


 


善淵,不,如今該叫他戒惟仙人。


 


他雖是頭一天來天庭的,但表現得比周遭眾仙都更淡然。


 


與其說淡然,不如說是毫無興趣。


 


他靜靜盯著酒杯佳釀,一飲而盡。


 


但抵不過眾人對這個生生通過修煉上天的凡人好奇,皆紛紛詢問他人界的周遭事宜。


 


眾人七嘴八舌,不知是誰,突然就提了一嘴——


 


「戒惟仙人,你如此年輕便得道成仙,在凡間可曾還有留戀之人?」


 


善淵平靜的神色終於生出凝滯。


 


他捏緊酒杯,緩了緩神才說道:「我在凡間有一妻子。」


 


我聽到此,想起那荒唐的婚禮,不由把頭埋得更低。


 


有仙友好奇地問他,他那發妻是怎麼樣的人。


 


七嘴八舌地猜著,是怎麼樣的人能夠讓這位雙眼淡漠,無情無欲的仙人喜歡上。


 


但是善淵隻是沉默喝酒,一概不答,我總覺得,他那雙眼哪裡是禮貌地與仙人們對視,分明是在找第一個冤大頭S了祭天,好引出天道。


 


可他在凡間當慣了佼佼者。


 


哪裡知道,如今的他,隻不過是天庭千百仙人中最籍籍無名的一位。


 


別說是天道,就算是半數的神仙,他也不一定能打得過。


 


我的朋友管宴湊了過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這小子莽撞,手肘差點撞翻了一壺仙酒。


 


「希微啊,對不起,對不起!」


 


他嗚嗚亂叫,我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心中無奈。


 


他上次莽撞,嚷嚷著怎能隻有仙人騎鶴,沒有鶴騎仙人。


 


於是一招盤古開天,把天帝的大仙鶴舉起來,仙鶴嚇得「噶」出了怪叫。


 


他溜達來溜達去,一個閃神,摔倒在地上,嚇得那仙鶴抖了足足三年。


 


天帝一怒,連帶著替他求情的我也跟著受了罰。


 


這次,不知他又鬧出什麼怪活出來。


 


我扶穩酒杯,溫聲說慢點。


 


管宴愧疚地一把攔住我,將自己的家當盡數往外掏——「希微,我連累你下凡受罰,我的東西,你隨便挑。」


 


我生怕我們這邊動靜太大,引起旁人注意,忙讓他噤聲。


 


但卻沒想到,他一把從南海搜來的夜明珠滾落到地上,摔了斟酒的仙童們。


 


他們噼裡啪啦滾作一團,將那幾扇屏風盡數推倒。


 


「怎麼了?」幾個仙友齊呼,瞬間朝我這邊看過來。


 


我忙低下頭。


 


縱然我心存僥幸,也不得不承認,這動靜之大,善淵怎麼會沒有察覺。


 


管宴站起來告饒,幾個與他相熟的仙友紛紛打趣。


 


眾仙的談笑聲重新響起。


 


在這微醺的舒展中,我卻聽到了一聲極為細小,卻異常突兀的輕擊聲——


 


那是酒杯磕到了桌角。


 


有仙友的說笑聲止住,輕輕問道:「戒惟仙人,您這是怎麼了?」


 


我將頭低得更低,裝作與管宴私語。


 


更多的仙人望了過去,發出細微又擔憂的問候。


 


「出什麼事了?」「您的臉色怎麼如此不好?」「莫非是酒吃醉了?」「戒惟仙人?」


 


興致勃勃與我談論新靈寵的管宴也聽到了這動靜,他剛仰頭去瞧,我下意識攬住他的肩,摁著他重新垂頭看我。


 


「希微——」管宴剛疑惑欲言,忽被打斷。


 


「砰!」


 


一聲極其刺耳的尖聲,小幾被驟然起身的仙人碰翻在地。


 


「戒惟仙人?!!」眾仙愣住,忙叫他清醒些。


 


我捏緊手指,感受到了那近乎實體的目光刺在我的身上。


 


而好奇的眾仙友,也紛紛順著他的目光看過來。


 


我隻覺得臉皮都被看得生燥,再裝不知,就太假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擺出最漠然的神仙相,抬眼回視他。


 


隻是,我的目光剛落在他臉上,便不由一愣。


 


善淵那張臉,蒼白得如同紙片。


 


他雙眼瞳孔驟縮,連目光似乎都在顫抖。


 


他SS盯著我的臉。


 


我很難用簡單的語句來形容他的表情。


 


猶如巨佛壓他於大山之下,他仰頭望到的盡頭,無比諷刺,不過是佛祖的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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