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楊生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抬了抬顎。
楊生覺得,是首肯了。
他緊著讓出地方來,叫我立在席間。
「貞娘,彈一曲吧!」
還是方才那個喝醉了的大嗓門:
「這小娘子穿得怎麼跟奔喪一般,美是美,這一身煞白,晦氣些了!」
我垂著眉,恭敬地彎了彎身子。
「是家中主母新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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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袍的鄭將軍這才撂下酒杯。
「剛打過來的時候見到一位娘子,長刀用得好,虎虎生風,力道不比男子差。」
「李都尉,是你麾下的鐵娘子?」
很顯然,這鄭將軍明面兒是問,實則已經知道答案了。
那位被點到的折衝府都尉瞄了一眼楊生:
「回將軍,那位是楊縣令的夫人。」
鄭將軍嗯了一聲:
「哦?那這宴上,是少了個人的。」
楊生躲不掉,從剛坐下的位置上站起來,彎腰彎到了底兒。
「回將軍,賢妻胡氏今日戰S了!」
說這話時,他還假惺惺地哽咽了兩聲。
可在場的人見他,表情變了又變。
先鋒的幾位將軍,都見過胡氏廝S的身影,少不得有幾分敬佩。
又想到楊生這時候還帶個青樓的到宴上諂媚,更叫人看不起。
17。
上座的那位鳳眼將軍卻岔開了話,他抬手點我。
「不是讓你彈奏一曲嗎?怎麼不彈?」
我默了會,心下一片涼,不知怎麼便有些活夠了。
「那奴家奏一曲喪樂吧,敬胡夫人,敬戰S的將士和枉S的百姓。」
沒有人攔我,沒人搭理的楊生彎著腰,堪堪聽到了最後。
我從沒有彈過這曲子,卻在心底裡為自己彈了許多遍。
整日裡歡飲豔曲,靡靡之音,唯這一曲發自肺腑。
一曲終了,鄭將軍一杯酒撒在地上:
18。
楊縣令,你家新喪,不宜赴宴,回去吧。
18。
回去的一路,楊生都沒有說話。
他皺著眉,沉默地思忖些什麼,時而抬起頭來看我,時而又焦躁地錘著馬車。
直到回府,他快步繞過放著棺椁的正堂。
夜色已經暗了,還是能聽到那頭小姑娘們給胡氏燒紙錢痛哭的聲音。
說起來,我這樣的出身,她並不曾對我有絲毫看不起。
想來對她們也是極好的。
楊生走到光禿禿的院子裡,轉過身似乎氣得想給我一巴掌,看了一眼我的臉,又撂下手。
「好好的,你穿這一身做什麼!你提她做什麼!」
我仍抱著琵琶,目光落在楊生身後那一輪慘白的月色上。
「大人,援兵已到,夫人怎麼S了呢?」
楊生突然看我一眼,驚慌的眼神一閃而逝。
他將我拽在懷裡,語氣急迫。
「貞兒,我的好貞兒。鄭將軍還是中意你的,如今我們全家的命都在他手上,他看不上我,你要幫一幫為夫。」
院子裡光禿禿的,除了牆角的一束薔薇,隻剩下一把鋤頭,是前些日子我們挖空了野菜隨手扔在這的。
於是我柔順地靠在他懷裡,如從前一般軟糯的語氣。
「隻要是為了郎君,貞兒都願意的。你看,今日的月亮真好看。」
他放下心來,隨著我的指尖去看月。
「若不是委實無奈,我實不願讓你去伺候別人。」
我站在他身後,輕聲安撫:
「我知道郎君愛我,貞兒知道的。」
他低頭看著那僅剩的一叢薔薇,不知在想往後的仕途,還是惦記著如何將我送到鄭將軍那處,總不會是念起了胡氏最愛的花兒就是薔薇。
他彎下腰,似乎想去摘一朵。
而我拿起鋤頭,毫不遲疑地砸在他的太陽穴上。
一下,輕了。
楊生哀嚎一聲,捂著腦袋驚恐地看我。
於是我又補上一下、兩下、三下……
「郎君,夫人可是你S的?」
這樣一個心胸狹窄毫無建樹的小人,怎麼能任由自己的妻子搶去平亂的所有功勞呢?
他說不出話來,但他的眼睛已給了我答案。
我忘記自己又砸了多少下,那群給胡氏哭喪的小姑娘都跑了出來。
她們看著我,嚇得坐在了地上。
還是米米第一個反應過來,她慢慢走近,將我手裡的鋤頭拿過去。
我借著月色又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楊生。
笑著說:「他終於不能再將我賣了,誰也不能再將我賣了!」
那個貪吃的小姑娘給我換了衣裳洗了臉,她手抖得厲害,一雙眼睛腫得如核桃一般大,卻還是學著米米將我摟在懷裡。
「貞娘子不怕,貞娘子別怕。」
米米帶著剩下的人把楊生埋了。
她說楊生的頭被我砍斷了,就被埋在薔薇下頭。
說到最後,她趴在我的膝頭。
「貞娘子,我們往後,該怎麼辦呀?」
我此時才從砸S楊生的快感裡回過神,我握著她的手。
慢慢地說:
「在淮陰河上的時候,我聽一位致仕回鄉的張公說過,這位鄭宣將軍,最喜寡婦。」
19、
我孤身一人投奔了鄭宣。
一身白衣,一把琵琶。
「楊縣令說您看不上他,定會找機會S了他,昨日逃了。」
他的眼並沒有落在我身上,我不知他信了沒信,或者根本也不在乎。
「你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這世道裡安身,往後就跟著本王吧。」
對了,他因平叛有功,被太後和小皇帝封為攝政王,不日就要回都城去了。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這場叛亂,由始至終都是他安排的。
他引那群嶺南人攻打昭國,他拖著半年都不出兵平叛,他暗中助嶺南人攻下一座又一座城。
他要給新登基的小皇帝一個下馬威,踩著我們所有人的命,登上那至高的權力中心。
他平時是不常笑的,唯我能在床笫之間令他歡愉。
於是我問他要金子,要銀子,要鋪面和手令。
米米她們過得很好,衣食富足無人敢欺。她們一個月便給我寫一封信,信中多半有一張銀票。
她們說我在人家府上,手裡要有錢行事才方便。
20、
鄭宣沒有發妻,妾室卻有很多。
都是花兒一樣的容貌,張揚明媚的性子。
有一個說話沒把門的告訴我,鄭宣曾有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文能彈一手好琵琶,武能提刀上戰場。
我們這群,身上都是有那人一兩分影子的。
我了然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在奪春樓的時候,我身子糟踐得厲害,在昱都養了好幾年才懷上一胎。
是個公子,鄭宣的頭一個公子。
這令本對我已沒什麼興趣的鄭宣又將我記起來。
他高興得擺了三日流水席,向盛陽宮請封我為诰命。
一個出身青樓的妾室,我,得了诰命。
受封那日,鄭宣將虎符拿出來,往我兒的手上鄭重地下了一印。
他輕聲在我耳邊說:
「這將是朕的長子。」
我心跳如鼓,險些腳軟暈了過去。
鄭宣,要造反了。
21、
我的安穩日子沒過多久,鄭宣就開始做龍袍,刻玉璽。
他將我的兒子偷偷運出了都城,又送了個假的進來。
「貞娘,本王子嗣緣薄,克兒要萬無一失。」
同年六月,他將我和假兒子留在都城,自己去了邊關。
他信誓旦旦地說:
「等我回來,立你為貴妃。」
我在偌大的攝政王府裡枯坐了一夜,坐著坐著,竟笑出聲來。
真難活啊。
他鄭宣造反,我和這假兒子不第一個S嗎,還他娘的貴妃,我S了你都不知我全名呢。
抱著孩子走到門口時,一個穿甲的府兵將我攔住。
他不大恭敬地行禮,又不大恭敬地開口。
「將軍說您想去哪都無需攔著,隻要卑職帶句話。」
梨城貓兒胡同住著一家姐妹七個,老二今年要出嫁了,將軍替您添了嫁妝過去,那邊十分開心。
夏日裡頭,如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
我涼飕飕地站在風口裡,直到懷裡的孩子凍壞了,開始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22、
鄭宣明目張膽造反的第二日,我被一頂轎子接到了盛陽宮。
除了我,攝政王府的所有人都S了。
去年還同我搶首飾的小姑娘被一刀抹了脖子,頭上的珠翠落了滿地,被官兵隨手一攏,攏到了袖袋裡頭。
昨日在門口給我帶話的府兵也S了,他被幾刀扎在肚子上,裡面又白又紅的流了滿地。
太後年輕得很,溫柔端莊,眼睛裡是久經宮闱的鋒利。
我不敢細看,便在宮人的催促下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她居高看我跪在大殿上抖若篩糠的樣子,好一會兒竟嘆了口氣。
「他若將你和這孩子留下,想必也是做不了什麼文章的。」
「以你二人為質, 鄭宣也會親自射S你們。」
我將額頭貼在地上:
「求娘娘給我們娘倆一條活路,求娘娘給我們娘倆一條活路。」
太後娘娘揉著額頭似乎是思忖了一會兒:
「實話告訴你, 哀家給他下了藥, 他活不了多久的。」
「可哀家不想讓他S得如此痛快, 哀家要讓他眾叛親離,絕望而S。」
我聽不懂這位尊貴的太後娘娘在說什麼, 或許是什麼宮中隱晦不能發的辛秘, 又或是兩個高位上的人互相折磨的情趣。
我眼淚暈湿了那白玉刻著雲紋的花樣, 口中不斷求她饒命。
如戲文裡每個卑微如草芥的百姓一般。
「娘娘定會心想事成, 求娘娘饒命, 饒了我和這孩子一命!」
沒有人回應我,許是我軟骨頭的樣子叫她沒了興趣, 很快便有兩個力氣大的宮人將我四仰八叉地拖了出去。
在我無濟於事的掙扎裡, 好像又聽到一聲嘆息。
小太監給太後呈上新鮮的瓜果:
「形似罷了, 她哪裡有您半點風骨,哪裡比得上您一根腳指頭。」
奴才看,這攝政王也是失心瘋了。」
23、
我不知道那個假兒子被抱到哪裡,也不知道外頭鄭宣的造反之路是否成功。
我被拖到了掖庭作活兒。
這裡的人尤其刻薄, 她們罵我是狐媚子, 說我千人騎萬人跨,不知有什麼髒病。
我麻木地在她們的叱罵羞辱中過日子,有的時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S了。
沒算是幾年,鄭宣終於打勝了。
「看我老婆子,如今三十多歲,誰見了不敬?」
「「變」太後呢?
「聽說是S了,自缢, 脖子都勒掉了半根兒。」
新換的一批小宮女不認得我, 她們有的會恭敬地喚我一句姑姑。
沒有人記得我, 那個太後不曾,鄭宣也不曾。
小時候, 我以為自己長相出眾, 天生便是高人一等的命格。
後來, 我成了炙手可熱的花魁娘子,連S了人都能三言兩語糊弄過去。
再後來,我覺得自己大仇得報, 覺得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受人擺布。
可現在, 我隻是個掖庭做髒活兒的嬤嬤。
我從沒有想過去找自己的兒子, 去找那位許諾我貴妃之位的皇帝。
24、
又過幾年,皇帝大婚,年老的宮女都被放出宮去。
我也生了許多白發, 背著包袱走出盛陽宮。
我僱了一輛馬車, 搖搖晃晃南下去。
車夫問我去哪,我摩挲著自己的膝蓋輕輕地說:
「淮陰梨城,貓兒胡同。」
說不定, 她們還記得我呢。
若她們記得, 我便同米米講講我這荒誕無羈的一生。
25、
南下的路上,我遇到了一戶十分落魄的人家。
匾寫魏府,門口有兩座石獅子。
都說這家主人找自己走丟的小女兒,找了一輩子。
變賣家產、走了許多地方, 隻是這老宅總不肯賣。
「那家的娘子說,她的女兒認得門,總有一日能找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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