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隻是想,做妾和賣身,好像沒什麼不同。
都是旁人手裡的貨物罷了。
楊生的發妻姓胡,在他微末時仍不離不棄,是整個梨城都交口稱贊的好娘子。
我入府的那日,她穿一身老氣的衣裳在廊下看著。
離得遠看不清她的臉色,給我領路的婆子說,我院子裡一應的東西都是夫人親自置辦的。
她寬厚和善,從不與人為難,暗搓搓地叫我別作妖。
我當時想著,對我一個秦樓楚館的也如此客氣,竟是個軟柿子。
因沒有名分,胡氏不曾叫我去請過安,敬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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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最東的院子裡做人人稱道的賢惠大婆,我在極西的院子裡夜夜笙歌,同楊生廝混。
歡好時,他發狠地折騰,嘴裡都是濃情蜜意。
眼中也是化不開的情誼。
他說他愛極了我。
楊生帶我去騎馬、遊湖,在梨城最大的金樓裡給我買胡氏都沒有的頭面。
「貞娘,天下所有的好東西都合該送到你這樣的美人面前。」
在這樣肆意張揚的寵愛下,幾乎叫人失了神智。
9、
所以當楊生開始帶我赴宴時,我終於摸著心口呼出一口氣來。
好險,還當遇到好人了呢。
他帶我赴的都不是什麼正經席面。
席上有什麼員外、大人、商會的會長,甚至還有些江湖人。
幾乎所有人都盯著我。
「這便是奪春樓那位叫張公一擲千金的貞娘子?」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秦樓楚館的娘子,叫個貞字?有趣,有趣!」
我面色不變,還是那一張常年混跡風月場的冷笑。
隻是不動聲色地轉頭看了一眼楊生,隻看一眼,我便知道。
今日要賣了。
他面上有些復雜,難堪羞憤夾在一起,卻要強忍著去裝一副討好的樣子。
我在眾人的議論中輕巧地拿起酒壺,清冽的酒順著壺口緩緩流下,順著我的下顎一直淌進衣領裡去。
「貞松勁柏是為貞、貞元會合也為貞、元亨利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各位,這一壺,敬這個貞字!」
喝著酒時,我誰也沒看。
這天下的好詞兒都是說男人的,女人的嘴便能說出個花兒來,在他們眼裡也隻有兩個用處。
我氣這世道不公。
也自認倒霉,閉眼等著這一輪又一輪的糟踐。
10、
怪的是,散席的時候楊生並沒有叫我上旁人的馬車。
他鐵青著臉,詭異地沉默。
我也有些懶怠敷衍,假裝醉酒倒在車窗子上。
「貞兒,你不怪我吧?你這樣聰慧,想必是能看明白的。」
我倏然睜開眼,鬱氣結成一團堵在胸口,被我生咽了下去。
「這是說得哪裡話,郎君是有大才的人,如今屈居在這破落梨城,如猛虎落平陽,隻缺一伯樂。妾蒲柳之身,全賴郎君才得一隅清白,若能使郎君大才得用,妾就是粉身碎骨,妾就是S了……」
楊生適時抱住我,情真意切的樣子完全不似作假。
「都是我沒用,都是我不好。」
他拉著我的手入府門,殷勤周到,體貼入微。
「貞兒,那位鄧公子是從都城來的,家中世代為官。我知道是委屈你,可左右你也曾在青樓,鄧公子又年輕俊朗……」
我低著頭,裝作傷心難過又甘於奉獻地說:
「貞兒願意的。」
你看,人是會長大的,小時候說不出來的話,長大成人了,說起來便輕松許多。
11、
可惜得很,那位鄧公子第二日便被家裡來人接走了。
走得火急火燎,行囊都沒帶幾件兒。
楊生眼見著自己的仕途越走越遠,氣得發了一通好大的脾氣。
胡氏被他指著鼻子罵沒本事:
「我全副身家都交給你,這下可好,到用的時候千兩都拿不出來!」
人你不讓我送,銀子也拿不出。
我就是斷送在你手裡了我!」
胡氏平和地站在一側,低眉順眼。
「夫君,本來是有的,不過前些日子贖貞妹妹的時候花了許多銀兩,如今再要,便實在湊不出了。」
楊生啞了嗓,又發脾氣摔了一套茶盞:
「娶妻如此,我是仕途無妄了!若非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如何能再容你這蠢婦人一次。」
胡氏站在陰影裡,又低著頭,我看不清她的神色。
隻聽她淡淡地說:
「好歹也是為官的君子,體面些吧。」
楊生自覺沒臉,上前兩步一巴掌甩在她臉上,清脆的一聲,叫我這個在外頭聽牆角的都沒來由一驚。
「賤人,給你三分顏色便抖落起來了。」
他走出去的時候,日頭剛落,胡氏自己站在陰影裡。
好半天,她才又抬頭,理平了前襟,又抹勻鬢角,緩緩地走到廊下。
我又些可憐她,又有些說不出來的敬佩。
我原以為那些吃喝不愁不用賣了自己的夫人們,日子當是順意的。
我原以為,她也如打到奪春樓的那些婦人一樣,歇斯底裡,蠻橫如老虎。
都不是,令人有些悵然。
12、
很快,我們就知道那鄧公子為何著急走了。
嶺南叛亂,一群山裡茹毛飲血的野人不知哪裡受了驚,被領著打到了昭國。
本是月餘就能平的亂,卻不知怎麼硬被拖到了七八個月大。
這幫人順著石榴河打過來,一路燒S搶奪,泄恨一般。
眼看著,就要S到梨城。
城中百姓惶惶不安,脫家舍業的便要北上出逃,米面的價兒一日貴過一日。
楊生和折衝府都尉帶著人合計幾日,湊了一千五百士兵出來。
加急的奏報一日三封快馬出城,卻沒有任何回音。
「守不住守不住,樊城有五千兵馬都被打下來了,我們這一千多人不是如螳臂當車!」
楊生越發焦躁起來,恨不得當下就有人能勸他收拾東西棄城逃走。
胡氏沒有,她鎮定地拿起紙筆。
「夫君,寫一封你要與梨城共進退的告示吧,就貼在城門兩側,叫出城的人都能看到。」
「若此次不S,這便是夫君的登天梯。」
楊生轉過頭看了一眼紙筆,猛地閉上眼,又睜開。
「夫人,我命都要沒了!你知道那群人有多兇狠,所到之處那是哀鴻遍野,慘不忍睹。你知我落在他們手裡是什麼下場,什麼下場!」
屋裡似乎靜了一瞬,半晌又響起胡氏平靜的聲音。
「咱們棄城逃走,也是要S的,不如賭一賭,朝廷平亂的兵馬,也該到了。」
平日素來看不起胡氏的楊生沒有反駁,而是捂著腦袋伏在案上,十分苦惱掙扎。
胡氏嘆了口氣,抱住楊生溫柔地說:「
「夫君,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從你中舉到考中探花,再到大殿受封,唯有給丞相大人送禮那回,你沒有聽我的。」
楊生這才抬起頭,語氣堅定了許多。
「好,我聽夫人的。」
13、
那群野人真的打過來時,第一批遭殃的是淮陰河上的青樓。
許多東家都聽到風聲先跑了,剩下的如一盤散沙,被碼頭上的漢子闖了進去。
燒S搶掠,無惡不作。
滿娘S得烈性,她將姑娘們都關到小紅樓裡,外頭架上了草垛子。
「她娘老子的,賣了一輩子,今日我給你們一個自己的S法。樓裡有藥有繩子,能下得去手的自己了斷,下不去手的互相幫襯一把。沒得叫這群隻會欺負自己人的孬種佔了便宜。」
她S前那一瞬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
「點火!」
那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從滿娘前胸扎進去,在後心露出一截紅色的刀尖兒出來。
淮陰河上的火整整燒了三日,我躲在楊府門口看那一大叢黑煙,慢慢蒸騰到高空上去。
我該暢快地,我該大哭一場,又或大笑一場。
可這個時候,胡氏剛好穿著一身甲從門口過。
她淡淡地看一眼我,又看一眼奪春樓的位置。
「我出去助夫君一臂之力,你看好家。正堂的案下放了些幹糧,若城門失守,你帶著家裡的老弱先躲起來。」
「活著最重要。」
她說完,?著韁繩跨上馬,口中呼了一聲「駕!」。
便頭也沒回地走了。
府中已逃了許多人,男丁都被徵去打仗了。
四處角門都被用大棍子頂上,就連露出來的兩個窗戶都已釘S。
剩下的女眷正被領著收拾東西,她們將家裡的衣裳被子都扯開,不知縫補些什麼。
見我過去,也並沒有不待見的神色。
「貞娘子,夫人叫我們做些傷兵們能用得上的細布,若止血藥不夠,這些布許能派上用場。」
她們聚在胡氏的院子裡,有偷偷抹眼淚的,也有背著人不說話的,更有一些小姑娘鎮定自若地扯布用針線。
「您若無事,可坐這兒給我們定定心,家中主子都出去了,有些年紀小的害怕。」
我想起胡氏出門時候說的那句「看好家」,莫名地點了點頭。
此刻外頭都是叛軍,城中亂糟糟一片,也隻剩下這裡能安穩幾分。
我在奪春樓八年,看書寫字琴曲跳舞,卻沒有拿過針線。
胡氏的大丫鬟米米是個熱心腸,她看我鼓搗了半晌,幹脆坐過來教我。
穿針、引線、用指甲頂著針尖兒才不叫手指肚受罪。
她極快地剪好一條碎布:
「我家夫人呀,也拿不動針線,小時候一見這些就頭疼,出嫁的衣裳都是我們幾個丫頭繡的。」
她一邊說,好像想到了什麼傷心事,又不說話了。
14、
梨城守了十多天,第一日傍晚起,胡氏就派人拉了一車血布條子回來。
趕車的士兵再三叮囑,這些布條子洗完,一定要用開水煮一遍。
米米爽快應下,便指揮著姑娘們往裡頭搬。
布條子又腥又臭,不知道被什麼糊住了,團黏在一起,我聞了險些吐出來,米米已經打了井水和皂角開始洗刷。
「貞娘子聞不慣去廚房加點柴吧?」
我氣惱被一個小丫頭指使,腳下又忍不住過去。
第二日起,府上的糧食便不夠吃了。
我用食指撓了撓頭:
「把園子裡的花花草草都拔光,煮熟了吃。」
小紅樓裡我們那一撥,第一個沒了的孩子叫三七。
她們家鄉鬧飢荒,村民挖草砍樹,抓耗子,幾乎將地上能嚼動的東西都吃光了。
我想起三七,想起魏純音。
再看這群小丫頭的時候,便多了幾聲嘆息。
晚上的時候,我便帶著她們躲在一個炕上睡覺,稍有一絲動靜都會被驚得一個機靈。
幾個小姑娘抱在一起,又怕又餓。
15
胡氏S的那天,朝廷的救兵終於到了。
楊生滿臉是血地將胡氏背回來,他一路走,胡氏的血便流了一路。
我尤記得她說:「活著最重要。」
撐到最後,她怎麼S了呢?
胡氏的棺材停在正堂,剛好在她給我們留幹糧的正對面。
沒有人告訴我們她是怎麼S的。
楊生回來之後便拾掇幹淨預備去赴宴,他說朝廷派下來的大將軍今日打了勝仗,帶著二十萬兵馬將那群叛軍打得屁股尿流。
他已然沒有了在府外時喪妻的悲痛,反而十分高興。
「貞兒,鄭將軍說我這城守得好!這就是我的登天梯!」
我站在原地,有些怔愣。
他反倒皺眉看了我好幾眼。
「怎麼不裝扮了,快快扮上,為夫帶你去赴宴。」
這樣涼薄的話,這樣無情無義的人,我該早見得熟稔,卻還是沒忍住。
「夫人……夫人還在家裡。」
楊生隨意地擺擺手:
「先不要說她,她這次給我立了大功,楊家族譜會記她一筆的。」
你快去!如今淮陰河沒了,梨城找個能助興的實難。
我被楊生趕著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裡沒有雜草,都被我們掘開吃了。推開房門,胭脂盒子都被掃落在地上,裡面是空的。
哦,忘記了,胭脂被米米掏出來給那個嘴饞的女娃吃了。
妝無可妝,我洗了頭發,穿一身素衣便抱著琵琶走了出去。
楊生見我時,卻並沒有不高興,反而驚嘆地說:
「如此甚美,冷若冰霜,如洛水神女,高不能攀,如此甚美!」
竟和給我開苞的那位恩客說得一模一樣。
16、
「什麼天家威嚴,鄭將軍隻同那小皇帝周旋了幾個月,這兵符不是乖乖地又回來了。
讓老子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誰……」
楊生帶我入宴時,裡頭的人已經喝開了。
熟悉的酒臭味如觸手一般朝我抓過來,SS將我拖到地底。
方才那位喝醉了的突然打了個嗝止住話頭,抬手一點指到了門口,嘿嘿笑了兩聲。
「美人!」
席上一時靜了一瞬,都朝我和楊生看過來。
「我說楊縣令怎麼非說要回家一趟,原是去解相思了哈哈哈哈。」
楊生笑眯眯地作了個揖:
「實在是我們小地方,怕怠慢將軍們。此女曾是咱們十河九江上最美的清倌兒,今兒給將軍們助助興。」
坐在主位的,是位銀袍將軍,一雙鳳眸冷凝兇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