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前從來不會這麼對媽媽。」
她喃喃自語:
「我的小乖,是不是中邪了?」
「媽媽給你去請個神婆,好不好?」
我被抑鬱折磨得心力交瘁。
聽見她的話,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看著窗外的落日,突然想起我跳下七樓的那天。
現在的我,也很想做同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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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是不是就能夠解脫了?
可我又想起葉老師。
想起因我慘S的橘仔。
我想,吳憂,你不能這麼懦弱。
你也不能S得這麼容易。
我閉了閉眼,貼在我媽耳邊,輕聲道:
「媽媽,我真的病了。」
「我不需要你做那些自我感動的事——燉湯、偏方、神婆。」
「我需要藥物,抗抑鬱的藥物。」
16
我媽把項圈拴在我脖子上,訓狗一樣養著我。
直到我快要被項圈勒S了,她才知道松一松手。
我終於得到了我想要的抗抑鬱的藥。
隻是那藥吃起來並不舒服。
嘔吐就是諸多副作用之一。
吐了又吐,喉嚨裡被胃酸灼得生疼。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總覺得自己全身都泛著一股酸餿的味道。
學習。
接著學習。
隻有學習。
……
有一次,我在水房打開水的時候,碰到李若男。
她眼神空洞地打著水,嘴裡還在念念叨叨什麼。
我仔細一聽,原來是在背文言文。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她那天狀態很差,巴掌大的臉裹在舊舊的棉袄領子裡。
毫無生氣,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直到開水瓶裡裝滿了水,開始往外濺,她都無知無覺。
眼見著那水花要濺到她身上。
我越過她,抬手擰上了龍頭。
「李若男?」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輕聲喚。
李若男這才像是回過神。
怔怔地瞪著眼睛,空洞地看著我。
她的嘴裡還在機械地開合,聲音卻開始顫抖。
「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裡,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
我皺了皺眉,提高了聲音。
「李若男?李若男!」
「你還聽得見我說話嗎?」
「你還清醒著嗎?」
李若男背書的聲音停了。
然後,她木頭一樣站著,卻把臉貼在了我肩上。
這時還是清晨,天色黑沉,開水房裡吊著的電燈泡微弱地閃著光。
我身體僵硬一瞬。
想了想,抬手緊緊抱住了她。
「哭出來,會好很多。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垂眼間,卻瞥見她後脖頸上的瘀青。
來不及細想,下一刻,我感覺我肩頭的布料湿了。
她在哭。
……
仿佛隻是單純情緒的發泄。
李若男無聲地哭過一場後,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說話。
從早到晚,自虐似的學習。
可是從那以後。
每一天,我都能在我的藥盒旁邊,找到一顆糖。
17
一模考試,我還是第二名。
第一名還是李若男。
我媽很不滿意,但思及那位心理科主任的告誡,還是沒有發作。
「小乖,你要好好學習。」
「第一名隻能是你,明白嗎?」
我乖巧點頭:「媽媽,我會的,再給我一點時間。」
日子依舊,轉眼就入了夏。
高考前一個月,學校裡不知從哪裡散布開流言蜚語。
關於李若男的。
說她不知檢點,和自己的繼父上床。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帶上了鄙夷。
我聽說之後,心中猛地一跳,就要去找她。
可李若男,破天荒地沒有再來上學。
我去找班主任問她家的住址,班主任卻一臉奇怪地看著我。
「李若男昨晚著涼發燒,請假去醫院了。」
「這會應該在打點滴呢。」
說完,她好奇地問:「吳憂,你和她很熟嗎?」
我哽了一下,半晌,點了一下頭。
「我們是朋友。若男是很優秀的女孩子。」
「最近學校裡的那些流言對她傷害很大,請您一定嚴懲造謠者,並且制止同學們討論。」
班主任點頭:「我知道,這是肯定的。」
第二天,李若男回來上學了。
她看起來和以往沒有什麼一樣。
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埋頭學習,不言不語。
下課時間,她拎著熱水瓶出門打水。
直到上課鈴聲響起,都沒有回來。
我心中一沉,顧不得其他,往開水房跑。
李若男那個藍色的瓶子好好地放在開水房的角落。
我拿起來搖了搖。
沒水。
18
我在天臺找到了李若男。
她坐在天臺邊緣,雙腿懸在空中,一搖一晃。
聽見鐵門開合的聲音,她轉頭,眼中含笑。
「吳憂,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我一直在這裡等你。」
我試探性地往她的方向,慢慢走去。
「為什麼?」
她看著我,語氣認真。
「因為我想了想,這輩子好像隻有你一個熟人。」
「夠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李若男威脅般,往邊緣又挪了一步。
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李若男,你別怕,我永遠和你站在一起。」
「那些造謠傳謠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下一刻,她打斷我的話,盈盈笑起來。
「可是我不想再堅持下去了。」
「我很累,吳憂,我的人生早就是一片廢墟了。」
說著,她朝我眨了眨眼睛,竟有幾分小女生的情態。
「吳憂,我心裡一直把你當朋友。」
「我覺得你被困住了,和我一樣,我們都是困獸啊。」
我向她衝去,想要抓住她。
隻差一瞬,我的指尖輕而又輕地擦過她的手腕。
李若男身子一歪,仰面跌下高樓。
像一隻折翼的白鳥。
「這個牢籠,我如果飛不出去,請你一定——」
風呼嘯而過,撕碎她最後的話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下天臺的。
我聽說,跳樓的人到了最後一刻都會後悔。
他們在最後的時刻會下意識求生,想要用手臂支撐身體緩衝。
但是為時已晚,巨大的動能會讓人體內部內髒全毀。
可是李若男的屍體就在我面前。
她仰面倒在地上,沒有任何掙扎的痕跡。
大大的眼睛,無神地望著遠天。
我怔怔跪在她身前,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了。
紅。
我眼中所見,隻有滿目的紅。
新新舊舊,深深淺淺。
塗滿我的靈魂。
我罪孽深重。
巨大的痛苦讓我呼吸困難,我蜷縮在李若男的屍體旁。
我想嚎啕大哭,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啊——!」
我的耳朵後知後覺,聽見自己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
有人拽著我的胳膊把我往外拉。
好多保安驅逐著圍觀的學生,拉起警戒線。
遙遠的警笛聲響起。
19
我回家的時候,媽媽正在廚房裡煲湯。
她將各種食材丟進鍋裡,愉悅地哼著歌。
我看著她,輕聲開口:
「回來的一路上,我一直在想——」
「媽媽,是你,對嗎?」
媽媽不答,隻道:「小乖,恭喜。你現在又是第一名了。」
我瘋了似的衝上前,揮拳砸向她的臉。
被她輕而易舉地抓住手腕。
媽媽反手抽出菜刀,壓在我的脖頸上,笑容溫柔。
「乖女,你這是什麼意思呢?」
我不管不顧地往前撞。
脖頸上,頓時出現了一絲血線。
「媽媽,李若男跳了樓,就在我面前。」
我哭哭笑笑,狀似瘋魔。
「媽媽,你知道嗎,好多血啊。」
「她已經很努力地在活著了,為什麼要逼S她?」
脖頸上的疼痛感越來越清晰。
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落在領子上。
紅,鮮豔的紅。
我看著她的眼睛,心中終於冷靜些許。
「媽媽,這是誹謗,法律不會放過你。」
媽媽自始至終,都保持著冷漠的姿態。
聽到這句話,卻笑得彎下了腰。
「小乖,你還是那麼天真。」
「她就是和她繼父睡了,這就是事實啊。她的鄰居知道,後來鬧得整個學校都知道。」
「不然,你以為她為什麼轉學?」
……
我去警察局交代了我知道的一切。
媽媽說得對,法律制裁不了她,隻能制裁那個繼父。
李若男全家都S光了,和繼父相依為命。
現下,那個禽獸以強奸罪被提起公訴,她家裡再也沒有人能為她收屍。
去殯儀館取了她的骨灰之後,我在她家荒蕪的老屋前立了碑。
我買了很多大包的糖果,放在她的墳前。
這一生,太苦。
這幾天,我聽說了很多她的故事。
「若男啊,命苦喲。」
「從小爸爸就沒了,媽媽帶著她改嫁,沒多久也走了。」
「她那個後爸,是個賭鬼,輸了錢就打她出氣。」
「禽獸不如啊!」
我跪下來磕了三個頭,沉默很久。
「我向你保證,若男。」
20
我荒誕可笑的十八年人生,真正回憶起來,不過短短一瞬。
抬眼,媽媽還在厲聲質問我:
「我該S?」
「吳憂, 誰給你的膽子這麼和媽媽說話?」
「你翅膀硬了?」
我開始笑:「媽媽,我沒有翅膀。」
「你是S人犯, 而我是S人犯的女兒。」
媽媽氣極,又想扇我巴掌,被我輕車熟路地躲過。
「你說我是S人犯?」
「那你告訴我, 我犯了什麼法?」
我輕聲道:「法律是底線,不是行為準則。」
「可惜,你永遠不會明白。」
我徑直衝向她。
下一刻,我們雙雙跌落高樓。
急速下落的過程中, 我看見自己飄揚的裙擺。
白日。
熱風。
飛鳥。
我會自由的, 自由的——
21
「醒醒。」
鼓蕩的風聲猶在耳側。
我艱難地撐開眼皮, 看見咨詢室牆角的綠植。
「最近壓力大嗎?你看起來像是做了噩夢。」
我搖了搖頭:
「沒事,夢見了一些舊事。」
心理醫生將一疊報告遞給我,笑得溫柔。
「恭喜。」
「吳小姐,你痊愈了。」
我突然想將這個夢講給她聽。
那年高考後, 媽媽帶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上了天臺。
隻是,那個時候的我並沒有那麼多的勇氣。
我假意奉承, 表面上對她百依百順。
親手撕碎了錄取通知書,聽話地回去復讀。
但我得到了一個寶貴的信息。
那天的天臺上, 她得意地對我說——
「小乖, 你是聰明人。」
「媽媽還想著呢, 你如果再忤逆媽媽,媽媽就把你推下去。」
「媽媽從來不養白眼狼。」
是的。
那天的天臺上, 媽媽已經對我起了S心。
她幾乎病態地控制著我的一切,又怎會原諒我那樣的忤逆?
我忍著惡心, 耐心地套話:
「可是媽媽,你S了我,要去坐牢。」
我還記得她聽見這句話時的表情。
得意、不屑、混雜著難以言喻的惡意。
她說:「精神病人S人,是不違法的。」
……
大學時, 我念了她指定的專業,闲暇時間創業。
畢業那年,我邀請她去我的公司參觀,反手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
那份她引以為保命符的精神疾病鑑定書,成了我扳倒她的關鍵。
「媽,你病了。」
我笑著對她說:「要配合醫生, 積極治療啊。」
不知名的醫療器械上。
媽媽的四肢被固定住,醫生在她嘴裡塞了東西, 以防她把自己咬傷。
直接地, 也堵住了她所有的呼喊。
治療精神病人的手段很多。
她被折磨得涕泗橫流。
她啞聲問:「吳憂呢?」
「(我」那扇門徐徐合上,隔絕外界的光亮。
病房裡, 重歸黑暗。
22
走出心理診所的時候,我接到了精神病院的電話。
他們說,媽媽背著護工,偷偷藏了一支鉛筆。
然後, 她用那支鉛筆, 刺穿了自己的喉嚨。
護工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涼透了。
「吳總,您看怎麼辦?」
「那就燒了吧。」
往事隨風,繞過我的靈魂。
抬眼, 天光疏朗,照進我的眉睫。
我想起包包裡那張心理診斷報告,笑起來。
是的。
我痊愈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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