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帶著我的錄取通知書上了天臺,隻因我偷偷改了專業。
她半個身子探出欄杆,威脅我回去復讀。
「不然媽媽就跳下去。你想當S人犯嗎乖女?」
我看著她,笑著反問:
「可是媽媽,你不該S嗎?」
1
錄取通知書到的那天,媽媽才發現我背著她改了專業。
天臺的風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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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個身子暴露在欄杆外,像是隨時會掉下去。
「阿蘭啊,有什麼事和大伙說說,我們幫你評評理。」
隔壁張奶奶絮絮叨叨地勸著。
「你們孤兒寡母多不容易,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你可千萬別犯傻。」
人群紛紛附和:
「是啊蘭姐!你可別做傻事!」
「街坊鄰裡,誰不知道你閨女最懂事聽話?」
「一定有什麼誤會,大家一起幫你評評理。」
媽媽終於抬起頭。
她啞聲問:「吳憂呢?」
張奶奶忙不迭地把我推出人群。
「這兒呢!你閨女嚇哭了,抹眼淚呢。」
媽媽抬眼看向我,神色陰鬱。
「乖女,你這是要逼S媽媽。」
我平靜地看著她,沒說話。
有人在身後恨鐵不成鋼地推了我一把。
「別惹你媽媽生氣,她一個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
「是啊是啊,小憂,你先哄著她。」
我動了動唇:「我沒錯。」
媽媽聽見這話,氣極反笑:「你沒錯?吳憂,你沒錯?」
她當著所有人的面,拆開了錄取通知書。
「你從小到大,媽媽給你花了多少錢?」
「課本、資料、補習班,哪個不要大幾千?」
「甚至你扯鬼謊說抑鬱了,媽媽也給你買藥吃。」
「可是這是什麼?你說啊!」
她忽然扯住我的頭發,逼我抬頭。
「念。」
「吳憂同學,錄取你到我校心理專業學習,請憑本通知書到校報到……」
「什麼專業?大聲再念一遍!」
我被扯得頭皮生疼,卻還是笑。
「心理啊。」
她冷然道:
「心理?你告訴我,為什麼會是心理?」
「媽媽給你填報的師範在哪裡?」
2
正午的太陽冰冷又明亮。
曬得我整個人都在發昏。
我輕聲告訴她:「因為我想。」
「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
半晌,我聽見她笑了一下,聽不出喜怒。
下一刻,錄取通知書被塞回到我手中。
「自己撕掉。然後和媽媽回去復讀。」
我看著她,沒說話。
媽媽見我不動,開始嚎啕大哭。
「小乖,你為什麼不肯媽媽的話?」
她猛然後退一步,整個人在天臺邊緣,搖搖欲墜。
「撕。」
聲音忽而轉輕,她竟然在笑。
「不然——媽媽就跳下去。」
風聲很急,抗抑鬱的藥物讓我頭疼欲裂。
我看見半空中,有另外一個聽話的我開始撕通知書。
一下,一下,直到全部撕成碎片,拼不起一點。
慘白的紙片混著眼淚,黏黏糊糊地粘在那個我手上。
接下來呢?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然後媽媽終於滿意,她會說——
「我都是為你好。」
「媽媽隻愛你,最愛你。」
「你要聽媽媽的話,知道嗎,小乖?」
我努力眨眼,想要分辨虛幻和真實。
面前的媽媽見我不說話,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你想當S人犯嗎,乖女?」
我緩慢地抬起頭,對上她笑盈盈的臉。
「媽媽,你不會的。」
我笑起來:「你這樣自私的人,怎麼會舍得去S呢?」
錄取通知書悄然滑落到地上。
真好。
這次,它沒有被撕碎。
在我十八年的人生裡,被她撕碎過很多東西。
但它是完好的。
我輕聲道:「可是,你難道不該S嗎?」
媽媽終於斂了笑。
「吳憂,你什麼意思?」
3
七歲那年,媽媽和爸爸離婚。
帶走了雙胞胎裡的我。
「你要替媽媽爭氣,你不可以比你姐姐差,明白嗎?」
我懵懂點頭,又問:
「可是媽媽,姐姐也是你的女兒呀。」
她冷笑:「吳慮是個白眼狼,我沒有這樣的女兒。」
「她不要媽媽了。所以,現在隻有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明白嗎?」
從那以後,我隻有努力比姐姐優秀一個選項。
我腦子笨,成績不如姐姐,媽媽為此差點發了瘋。
她撕碎一切和學習無關的書籍。
丟掉我所有的畫筆和顏料,逼迫我停止從小的愛好。
甚至偷看我的日記,想要尋找症結。
我就在這種高壓的環境下,度過我最後的童年時光。
小升初考試,我的總分比姐姐高出近二十分。
媽媽很驕傲,逢人就要炫耀。
她覺得這是因為她教女有方。
可我隻覺得羞恥。
我知道為什麼。
姐姐和我在一個考場,數學考試的最後半個小時。
我親眼看見她停了筆,空了一道大題。
然後,她瀟灑地交了卷。
她是故意的,她什麼都知道。
4
上了初中,我媽瘋得更厲害了。
她已經不滿足於我要比姐姐優秀。
她給我制定了嚴厲的家法,要我當所有的第一名。
巴掌打在臉上最疼。
然後是手指,然後是手臂,然後是大腿。
最後是背上。
明明遍體鱗傷的是我,她卻像是受害者,抱著我大哭。
「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媽媽什麼都沒有了,媽媽隻有你了。」
「媽媽愛你,媽媽都是為你好,知道嗎,乖女?」
她總是這樣說。
好奇怪,隻要冠上「愛」的名義,所有的傷害都可以順理成章。
為什麼這是愛?
愛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期末聯考,我塗錯了英語的答題卡。
因為看錯了一個題的順序,導致大面積地失分。
直接導致我從第一名掉到了一百名開外。
媽媽是家委會的負責人,時常在家長群分享學習經驗。
聽說我的排名後,沒有聽我的辯解。
她的表情告訴我,她覺得顏面盡失。
我看到她從廚房裡拿刀,於是躲進了臥室。
在家裡鎖門是不被允許的。
可我,我真的太害怕了。
她將門把擰了半圈,發現我竟然敢鎖門,當即瘋了。
「吳憂,開門。」
「我數三個數。」
「三、二、一——」
我蜷縮著身體,抱膝坐在床上。
最後一個數字落下。
她拿著菜刀,一下一下,神經質地砍門。
砰。
砰。
砰。
砰。
那扇木門,出現了裂痕。
忽地,悚然的砍門聲停了。
「還不開門?」
門上傳來一聲悶響,像是在踹門。
我看見,門框上的那道鎖松動了。
那一瞬間,我絕望地跑到窗邊往下望。
七樓跳下去,我會S嗎?
我媽冷冷地笑了一聲。
「吳憂,你好得很。」
「我最後說一遍,把門打開。」
那天最後的記憶,已經變得很模糊。
我不敢跳。
可是門被媽媽劈開的那一瞬間,我看見她瘋魔的神情,突然就不怕了。
5
我從七樓跳下,砸在樹叢中,沒S成。
再睜開眼,鼻尖繚繞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看見媽媽。
她穿著全白的無菌服,面目遮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通紅浮腫的眼睛。
「小乖,你要嚇S媽媽!」
「你怎麼就那麼傻?」
「你跳下去之前,為什麼不想想媽媽?」
我突然覺得好累,闔上了眼睛。
想……媽媽。
我聽見連在我身上的監護儀發出警報。
身側,響起醫生的驚叫:
「電除顫!電除顫!」
「立即做心髒胸外按壓!」
「病人心髒驟停——」
病房裡亂成一片,我聽見我媽聲嘶力竭的喊聲:
「乖女,媽媽不逼你了——」
我還是沒能S成。
那年,我用命換來了我媽的退讓。
一個帶鎖的日記本。
鑰匙在我手上。
她說這是她能做的最大讓步。
僅此而已。
6
可惜,那時的我還是太年輕,太天真。
以媽媽那種近乎病態的控制欲,這個日記本怎麼可能隻有一把鎖?
那段時間我升初三,學校關注學生的心理狀況,開設了心理課。
我們班的心理老師是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大學生。
他姓葉,有著所有職場新人的特點。
真誠、負責、對所有人抱有最大的善意。
大概是我手腕上自殘的傷口太明顯。
葉老師甚至比我自己更早一步,發現了我的抑鬱症。
下課時,他在我的座位上留了一張小紙條。
「如果需要幫助,可以來心理咨詢室找老師。」
那天,我呆呆地將那張紙條展開又揉皺。
就這樣很多次後,我將它小心翼翼地夾進我那個帶鎖的日記本裡。
然後我去找了他。
做完自測量表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纏繞我這麼久的痛苦是因為抑鬱。
葉老師說,我需要服用一些藥物進行幹預治療。
我搖頭:「我沒病。我媽說隻有瘋子才會得抑鬱症。」
他的眼神很溫和,耐心地問:「你媽媽還說什麼?」
「還有,現在的人都太嬌氣太脆弱了,根本沒有吃過苦。」
「一點小挫折就要S要活。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哪裡聽說過什麼『抑鬱症』。」
我訥訥地復述了最後一句。
「這很矯情。」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很羞愧。
我沒有相關的知識,但我知道我媽是錯的。
抑鬱症是真的存在的。
因為現在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痛苦。
「心不舒服,是心感冒了。」
很久的沉默之後,我聽見他這樣說。
「心靈的感冒——僅此而已。它不是什麼洪水猛獸。」
他朝我笑了笑,帶我繞到辦公桌後。
那裡放著很多我說不出名字的東西,大概是某種用於治療的器械。
然後,他引我在一個沙盤前坐下。
「沙盤遊戲。心理學上的一種治療方式。」
「吳憂,試試看。」
在他鼓勵的目光裡,我僵硬地伸出手。
7
在葉老師的幹預下,一切似乎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
「小憂,我覺得你最近很漂亮可愛!」
某日,我的同桌這樣說。
同桌三年,我們其實並沒有什麼密切的交集。
媽媽嚴令禁止我參加班裡的那些集體活動,要求我一門心思專注學習。
所以就算是同桌,我們除了知道對方的名字,也再沒有什麼了。
我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嗯……我說不上來,就是,以前你從來沒有笑過。」
「但是現在好多了。」
「你笑起來,很好看。」
我生平第一次接收到這樣的贊美。
一時無言,不知怎麼去回應,隻是不自然地笑笑。
同桌拍手笑道:「就是這樣!要是再熟練一點就更好啦~」
她說:「吳憂,要開心啊。」
我想了想,低聲道:「謝謝你。」
幾個月後,葉老師因為人事調動,要調去其他學校。
他離開前,給班裡每個人都寫了信。
他在給我的信裡寫了很多心理學的機制。
在信的最後,他寫道——
「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孩子。一直努力地與那些常人難以忍受的情緒抗衡。」
「這樣的你,會有光明的未來的。」
「放輕松,吳憂。」
我把他的那封信夾進了日記本,又悄悄也寫了一封給他。
感謝他曾經拯救過我。
未來如果可以,我也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第二天一早,我睜開眼睛,卻看見我媽坐在我的書桌前。
我看見桌面上大剌剌撕裂的信封。
書包裡藏著的那封給葉老師的信被毫不客氣地拆開。
和它並排放著的,是我攤開的日記本。
可是昨晚睡前,我明明把它鎖好了。
我下意識往枕頭下一摸,鑰匙還在。
媽媽聽見動靜,扭頭看我,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手上捏著的,分明是葉老師寫給我的信。
8
那封信,言辭懇切,是再尋常不過的師生之情。
媽媽卻覺得那是情書。
與此同時,她在我日記本的夾層裡找到了那張小紙條。
媽媽當即就瘋了。
她一手抓著她發現的所謂證據,一手抓著我的頭發。
校門口的保安不讓她進去。
她就在人流中坐下,大哭大鬧。
「你們學校的老師都是禽獸……我女兒才十五歲啊!」
「葉時溫,你出來!」
「和自己的學生談戀愛,你還要臉嗎?啊?!」
本就是上學的時間,小小的校門口瞬間擠滿了人。
我甚至看到了好幾個同班同學。
我媽見大家紛紛駐足,聲淚俱下地解讀我和葉老師的那兩封信。
她誇大其詞地放大每一個明明沒有歧義的表達。
在她口中,葉老師衣冠禽獸,道德淪喪。
而我是被他蠱惑的可憐小女孩,誤入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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