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嚴寒,我跪在浸了水的地面上不知多久。
手中的茶涼了又續,續了又涼。
寒冷像針刺入我膝蓋,指尖被燙到麻木。
冷熱交替間,我覺得自己成了待人千錘百煉的鐵石,譚絲月終於大發慈悲放過我:
「糟糕,我這一聊起來,竟忘了柳姨娘還在這兒。」
說罷,她扭頭責怪蕭奕,「你也不說提醒我!」
我扯了扯唇角,低眉順眼奉上手裡涼到能入口的茶:「大娘子請用茶。」
重新抬頭,眼眶微微泛紅,看向蕭奕的目光一閃而過抹委屈,又被我很快掩下,「侯爺請用茶。」
失去知覺的指尖無可避免顫了顫,茶水晃出沾湿他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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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奕穩住我手,視線悄無聲息在我指尖停駐片刻,薄唇抿了抿。
譚絲月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可當著下人圍觀,身為正妻的她,絕不允許在我面前失態。
她擠開蕭奕,握住我的手,言笑晏晏:
「聽說前幾日我手下嬤嬤不小心傷了妹妹院中的丫鬟,這樣吧,今日牙婆剛帶來一批丫頭,我瞧著都挺伶俐的,妹妹挑幾個到房裡去,莫要跟姐姐客氣。」
發現我面不改色,她握住我的手開始用力,故作體貼。
「對了,我知道妹妹脾性太好,怕你壓不住這些個丫頭,姐姐特意去教坊司尋了個教養嬤嬤,過來幫你調教下人。」
說罷,她招招手。
一穿著深綠妝花褙子的老婆子領著一列丫鬟走進堂內,一舉一動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但,教坊司調教的都是些藝妓、罪臣家眷、賤籍之處。
從那兒出來的嬤嬤,手段都十分厲害,給她們管教過的人,都會被磋磨得不成人形。
與其說是幫我調教下人,不如說是來狠狠敲打我。
可沒有刻意敲打,我又怎麼進行下步計劃?
我輕笑,隨手點出幾個丫鬟收入房中:「妾身,謝大娘子體恤。」
4
嬤嬤得了譚絲月好處,在磋磨我這件事上尤為盡心。
這日我打翻了個茶盞,嬤嬤扔給我大袋豆子,裡面紅黑綠豆交雜在一起,密密麻麻看得我眼睛發昏。
她要我跪著依分類挑出來,挑不完不許睡覺。
我挑到大半夜,捻得眼睛和手都又紅又腫,整個人暈了過去。
身邊丫鬟夏蟬看不下去,忙跑去攔剛回府的蕭奕,磕頭求他過來為我做主。
待我睜開眼,就瞧見蕭奕在床邊。
他看向我的眼睛帶著審視:「醒了?」
我點頭,借著夏蟬的力氣坐起來,虛弱道:「這麼晚了,侯爺怎麼過來了?」
不等他說話,夏蟬忽地跪下來:「柳姨娘,您如此隱忍,隻會換來刁奴的變本加厲,奴婢就是豁出性命,也要將侯爺請來為您做主。」
說罷,她換了個匍匐方向,「侯爺,奴婢知道您與大娘子心善,請來教養嬤嬤教導柳姨娘學規矩管理下人。」
我低聲呵斥:「夏蟬,住嘴!」
「可,可那老虔婆實在該S,竟將柳姨娘磋磨得掉了半條命!」
嬤嬤沒想到會驚動王爺,有一瞬間驚顫,隨即想到背後有大娘子撐腰,又挺直腰板反駁:
「休得信口雌黃!姨娘分明是失血過多,哪裡是受我磋磨,張大夫人就在這裡,誰是誰非侯爺一問便知!」
我這才發現旁邊還站著個大夫。
他跨步上前:「侯爺,柳姨娘的確是失血過多暈倒的。」
「哦?」蕭奕似笑非笑,看向我的眼神明顯懷疑,「柳言兮,這究竟怎麼回事?」
我對上他的眼,淚水慢慢盈滿眼眶,委屈得說不出話。
夏蟬不S心:「若不是你如此折磨柳姨娘,柳姨娘也不會……」
「夏蟬!大娘子請嬤嬤訓教我,乃是我的福氣,你若再敢多嘴,小心我將你發賣出去!」
我喝住她,撐著床沿起身給蕭奕行禮,「手下丫頭不懂事,讓侯爺看笑話了。」
似乎認準這是我爭寵的戲碼,蕭奕眼睛危險地眯起:
「兮兒,你何時學會後宅拈酸吃醋那套手段?今日之事我就當沒發生過,莫要鬧到阿月那裡去。」
我看著他,忽然就笑了,眼淚卻止不住往下流:「原來在侯爺心裡,言兮竟與那些後宅婦人無異。夜色已深,大娘子還等著侯爺呢。」
這是我第一次給蕭奕下逐客令,他明顯頓了頓,隨後有些惱怒。
剛想興師問罪,就聽見夏蟬尖叫:「柳姨娘,血!你手臂又流血了!」
蕭奕一把抓住我胳膊,把袖子挽起來。
手臂上密密麻麻新舊傷痕露出來,他神色微怔:「這到底怎麼回事?」
我掙脫他手,不想同他說話。
他瞪向夏蟬,語調已經染上怒意:「你來說!」
夏蟬被嚇得瑟縮,顫聲道:「柳姨娘聽說刺血抄經最表虔誠,能上達天聽讓佛祖聽到信徒所思所求,正巧近日柳姨娘學著禮佛,就抄了幾卷經文,想要為侯爺您祈福。
「可柳姨娘身體不好,每日放血已經虧空了身子,還要沒日沒夜學規矩……
「奴婢實在心疼姨娘,才鬥膽找侯爺做主。」
他神色一滯,胸腔裡的怒意頓時消失不見。
我權當沒看見他的表情變化,隻虛弱無骨倚靠在木桁上,臉色蒼白無比,眼角掛著淚,看上去格外動人可憐。
蕭奕喉嚨滾了滾,揮退屋內一幹人等。
然後用手指勾出塊藥膏,擦在我的傷口:「以後不要再抄了。」
我紅著眼:「是不是你覺得血經汙穢,還是說覺得我抄得不好,心不誠?」
他嘆了口氣:「都不是,總之,以後不要再抄了。」
我眼淚又流下來:「可要是不抄完,佛祖覺得我不虔誠,不庇佑你該怎麼辦?」
「不會的,佛祖已經知道兮兒有多虔誠了。」
5
苦肉計很好用,蕭奕一連幾日都來我屋內。
即便沒有宿在我這兒,也日日都會過來看我,這顯然是對我上了心。
我也趁這機會,在他某日醉酒,欲拒還迎勾著他同我圓了房。
聽說譚絲月得知此事後,氣得摔了大半個院子,跟蕭奕爭吵的聲音,大得連外院奴僕都聽得見。
我賞了看房丫鬟幾粒金瓜子:「侯爺可有說些什麼?」
丫鬟眼疾手快攤開手帕裹住,討好道:「這次大娘子鬧得很兇,侯爺哄都沒哄一句就出門了。
「這可把大娘子給氣狠了,就連侯爺送她的寶貝山茶花,都給砸了!」
我笑了笑,這隻是剛開始罷了。
兩人這麼多年的感情,哪是我現在能離間得了的。
雖不知譚絲月用了什麼手段,牢牢將過往風流的蕭奕捆住心魂。
可這男人的心啊,一旦開了條縫,就難再合上。
不出我所料,蕭奕很快就將譚絲月哄好。
山茶花摔了沒關系,那便在長安街道種滿她愛的鳳凰木。
花朝節,譚絲月一襲紅妝來我院內,說是要帶我一同去逛街看熱鬧。
路上,譚絲月有意炫耀,她挽著蕭奕臂膀,指指這兒又看看那兒,臉上掛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善良,與她吃醋時仗罰下人的模樣天壤之別。
我緩緩跟在後面,對她的炫耀無感,隻有在蕭奕掃來視線的瞬間,露出一抹失落的神情。
看到街邊給人寫信的書生,我忽然又想到了沈知秋。
那時老鸨已經知道我是個不折不扣的犟種,馴化我的手段越發狠戾無人道。
風光無限的花魁芸娘主動找老鸨要了我:
「這丫頭年紀小,還不懂做這事兒的樂趣,跟我一段時間就好了。」
「多謝姑娘!」我連連磕頭,感激她暫救我於水火。
不料她當晚就將我獻給恩客,以換取她在花樓常青。
芸娘的恩客像瘋子,更像野獸,鞭子一道道抽在我身上,我皮開肉綻,苦不堪言。
等到他累得睡著,我才一裹薄布,倉皇踉跄地逃出房間。
撞見廊裡的沈知秋,筆墨砸了一地。
看到我這慘烈模樣,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想扶我起來。
我不領情,惡狠狠拍掉他手:「別碰我!」
他也是個愛逛青樓的男人,指不定同那人一樣是個瘋子!
我滿是惡意揣摩他,忽而覺得身上一暖。
沈知秋將長衫脫下披在我肩上,他說:「讓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青樓裡男人很多,男人說的謊言更多。
我沒把他的話當真,反倒勸自己踏上這似乎已經既定的路。
我下決心要擠掉芸娘,成為樓中的新任招牌,沈知秋卻揣著百兩銀子找到老鸨:
「這是贖她的銀錢。」
老鸨盯著他手裡的破舊荷包有些嫌棄,直到往手裡掂了掂,她臉上才露出點笑意:
「要不怎麼說這丫頭命好,這才剛開始呢,就勾得男人給她贖了身,帶走吧帶走吧,省得我瞧著她心煩。」
沒有喜從天降的驚喜,我隻覺得沈知秋窮還蠢。
自己都隻吃得起粗面饅頭,還花百兩紋銀給一個青樓女子贖身。
我要是他爹娘,定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罵他!
可我還是跟他回了家,在這世上我已無依無靠,連個落腳地方都沒有。
況且他花了錢,我總要付出點什麼代價才行。
結果待晚上我爬上他床,沈知秋竟驚得從床上跌下去。
屋裡沒有油燈,隻有斜斜的月光照進來。
他耳朵通紅,抱著被子恨不得離我三丈遠:「姑……姑娘,在下贖你不是為了……」
「那你為了什麼?」
他正色道:「之前說要帶你離開,我沒騙你。」
或許是知道我的難處,他又說,「若姑娘沒處可去,我這便是你的家,若你有去處,我就給你準備盤纏送你過去。」
我被街上撒歡的孩子撞個趔趄,忽地有些想哭。
手掌緩緩撫了撫小腹:「不許哭,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
6
這日,譚絲月邀來幾位交好的世家女入府賞花。
我正坐在亭子裡,闲情逸致往池水裡扔魚食,惹得一群錦鯉爭先恐後地圍上來,濺起一陣水花。
幾位小姐正好從這裡經過,見了我,並沒打算掩飾對我的鄙夷:
「她就是那個挾恩圖報的農家賤婢?當真是沒見過世面,幾條破錦鯉都像寶貝一樣逗著!」
「阿月你放心,我瞧著她也不怎麼樣,等侯爺新鮮勁兒一過,估計連她是誰都給忘了。」
「欸?可我看著她小腹鼓起,難道是有了身孕?」
「你胡說什麼呢!」
譚絲月手指青白,用力攥緊繡帕,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一個賤婢,休想母憑子貴!」
我沒錯過她眼中閃過的狠毒,笑盈盈走上前去:
「妾身給大娘子,幾位小姐請安。可惜妾身今日身子有些不適,就不叨擾大娘子與好友賞花了。」
譚絲月看著我:「妹妹哪裡不適,需要我找大夫替妹妹瞧瞧嗎?」
我似無意撫了撫小腹,臉上綻開將為人母的柔情幸福:
「多謝大娘子體恤,妾身隻是被太陽曬得有些乏,想回屋休息。」
她SS盯著我小腹,像是要盯出個洞。
隔了好半晌,她才開口:「既然這樣,妹妹就早些回去歇著吧。」
我屈身告退,特意繞開她從池邊走過。
譚絲月借機向貼身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點頭,悄無聲息伸出腳來。
「撲通」一聲,我如願跌入池裡。
「哎呀妹妹,你怎麼跌水裡去了!」譚絲月嚇得大叫,眼裡的暢快卻滿得快溢出來。
岸邊幾人都慌慌張張說撈我上來,卻沒一個伸出手,甚至有一個還拿著竹竿,用力朝我手臂揮了好幾下。
我在水裡浮浮沉沉,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好在蕭奕被吵鬧聲引來,這才吩咐小廝撈我上岸。
我趴在地上咳出幾口髒水,卻看見裙擺下端被一點點染成紅色。
方才在池中那股鑽心冰冷的陣痛,重新從小腹蔓延開,小臉疼得血色盡失。
我蠕動到蕭奕腳邊,抓著他的褲腳倉皇掉淚:「蕭奕,我們的孩子,快救救我們的孩子。」
蕭奕臉上的淡然寸寸龜裂,抱起我就往屋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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