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有宮規,無論尊卑貴賤,誰生的孩子由誰撫養。
阿娘是後宮最沒地位的小才人。
自打我出生,就跟她一起居住在無人問津的承澤殿。
我八歲那年,太醫診斷阿娘得了重疾,命不久矣。
那天,阿娘跳入太液池,救起落水的三皇子。
她救了三皇子的命,自己卻溺斃在太液池中。
宮裡謠言四起,人人都說:「三皇子踩著崔才人的腦袋,把她踩進水裡,這才得以爬上岸。」
他們煽風點火,我卻心知肚明,阿娘是故意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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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自己的一條命,換她S以後,我能被三皇子的生母齊貴妃收留。
阿娘好傻。
她以為給我鋪了一條路。
她忘了。
沒娘的孩子,日子苦。
1
我天生耳力出眾。
在一定範圍內,隻要集中注意力,就能排除雜音,隔著亭臺樓閣,偷聽到別人講話。
我聽到齊貴妃跟她的大宮女青芙商量,要將我送去碧芳宮,給莞嫔娘娘照顧。
「長生雖小,卻也到了知世事的年紀。」
「若她當真聽信謠言,以為是擎兒害S了她的母親,難保不會懷恨在心。」
「我若養她在沐晨宮,豈不為我兒養出一個禍患來?」
「還是送去給菀嫔吧,叫她離擎兒遠一些。」
齊貴妃的話,門外的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阿娘的屍身被打撈上岸。
地上泅湿一灘水,阿娘睡在水中間。
太液池的水將阿娘泡得沒了人味兒。
她腫脹得像發胖過頭的白面饅頭。
我擠過人群,撲在她身上,哭喊著阿娘。
她沒有再像往常那樣溫柔地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而是雙眼緊閉,渾身散發冰冷的寒意。
我的阿娘,再也無法睜開眼睛了……
她豁出一條命為我掙得出路,我怎能辜負?
丫鬟進屋通報:「貴妃娘娘,六公主在門外求見。」
「她怎麼來了?」齊貴妃放下茶盞,才道:「喚她進來吧。」
沐晨宮富麗堂皇。
齊貴妃居住的無瑕殿更是暖香燻人。
原來,屋內不止她一人,還有一個一直未曾出聲的少年。
我的目光方才隻是往那少年的方向一瞥,便被齊貴妃打斷道:「六公主怎麼來了?」
我收回視線,規規矩矩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齊貴妃招呼我不必多禮。
青芙欲代她上前來扶我。
我噗通跪在地上,將身體彎下去,額頭觸碰地面,求道:「求貴妃娘娘收留。」
屋內霎時安靜下來。
青芙頓住腳步。
我保持跪姿,靜靜等待齊貴妃回話。
似乎等了很久,才聽她道:「長生,你且放心,你母妃對擎兒有救命之恩,本宮自會做主為你安排一個好去處。」
「晚些時候,青芙姑姑會送你去碧芳宮,菀嫔娘娘為人和善,你跟著她,定然不會受委屈。」
三皇子得救之初,齊貴妃也曾感激涕零,連夜派人接我到沐晨宮,將我攬在懷裡,摸著我的頭發,一遍遍向我承諾會好好照顧我,視如己出。
然而,自打謠言四起,她便開始擔心我對三皇子懷恨在心,不光打消了照顧我的念頭,如今連面對我時,也隻剩冷淡了。
我不肯起身,一味求道:「長生求貴妃娘娘收留。」
沒人喜歡固執的小孩。
齊貴妃亦然。
見我油鹽不進,她聲染厲色,問我道:「六公主!你想賴上本宮不成?」
我將背脊彎得更低了些:「貴妃娘娘息怒,長生並非挾恩自重。」
我語氣很輕,氣息穩當,聲音一字一句傳入齊貴妃耳中。
「甫來沐晨宮之初,貴妃娘娘曾戲言說要收養長生,這段時日以來,卻再未聽您提起此事。」
「長生猜測,娘娘心中計劃有變,不知是否因宮中謠言之故?」我問得直白。
齊貴妃長眉輕擰,面露不悅。
她身旁的少年卻忽然將目光移到我身上。
他在凝視我。
阿娘曾說,三皇子趙擎隻比我大兩歲。
可,他看人時,眼神很深。
我能看出齊貴妃不喜被我猜中心事,卻看不出我這個三皇兄此時在想什麼。
我悄然俯垂視線,保持以首叩地的卑微姿態,繼續說道:「早在數月前,太醫診斷,阿娘身患重疾,時日無多。」
「那日,太液池落水之人,若換作其他皇子,阿娘未必肯跳進水裡舍命相救。」
「阿娘曾說,滿宮妃嫔,唯有齊貴妃娘娘值得託付。」
「別人不知道,我卻心知肚明,阿娘是為了給我鋪路。」
「她並非為救三皇兄而S,而是為了我。」
「阿娘臨終所願,是盼我能得到貴妃娘娘庇佑,還望貴妃娘娘成全。」
我坦誠的一席話最終說動了齊貴妃。
她答應收養我。
然而,走出無瑕殿時,我聽到齊貴妃在背後唏噓。
「好厲害的六公主,才八歲而已,就能如此明白地為自己謀劃出路了。」
「擎兒,」她叮囑身旁的三皇子,「崔才人於你有救命之恩,於情於理,我們都該償還這份恩情。」
「母妃答應庇佑六公主,隻為償還這份恩情。」
「六公主小小年紀,心思如此缜密,絕非單純良善的性子。」
「你記住,切莫與她親近。」
那少年恭謹道:「是,母妃。」
2
我在沐晨宮長到十六歲。
八年間,我與三皇子未曾多言一句。
我怕觸犯齊貴妃的忌諱,自覺與他保持距離。
他也恪守母妃的叮嚀,對我從來客氣疏離。
長慶二十八年,冬堅城破。
北狄大軍破城而入,燒S搶掠,如狼似虎。
守關大將邵氏一門十餘名將領盡皆戰S。
屍身被大卸八塊,斬下首級,連同談判文書一同送至太明殿。
邵氏鎮守邊關五十年,沒有人比他們更懂如何與北狄交戰。
他們尚且滿門戰S,北狄彪悍至斯,一時間,朝堂之上無人敢松口應戰。
北狄王隻給大盛月餘時間考慮,聲稱若不按文書上的要求跪地求饒,他們將稍作整裝,進攻下一座城池,一路攻打至上京。
談判文書上,除了大量的賠償外,還特意提出進貢一名公主前往北狄為奴。
為粉飾顏面,使臣將「進貢」一詞做了遮掩,稱其為「和親」。
和親公主需要盡快選出一名來。
大盛王朝適齡的公主隻有五位。
景和公主乃皇後所出。
皇帝親自交代:「景和留下,和親人選在剩餘四位公主裡面選。」
剩餘四位公主有劉昭儀的明珍公主,寧婕妤的萬寧公主,秦美人的永平公主,和我。
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不管平日裡有何恩怨,劉昭儀、寧婕妤和秦美人全都選擇暫時按下不提。
她們一起去見皇後。
皇後居住在廣安宮。
廣安宮北側有一條長長的宮道。
隻需從那宮道上走過,就能聽見廣安宮內的談話。
「咱們大盛自古以來就有『長女不嫁,次女不婚』的禮儀。」
「雖是和親,也應當遵循祖宗禮法。」
「剩餘的四位公主裡面,六公主年歲最長,和親人選理應是她。」
「是呀!景和是嫡長公主,身份尊貴,與其他公主自然不同,陛下親自開口留她,我們心服口服。」
「可,景和之後,長生為長,她自當擔起長姐之責,難不成要幼妹們越過她去,先她一步成婚?」
「長生公主寄養在齊貴妃名下,端莊淑雅,送她去和親,不辱大盛顏面。」
「反倒是我們那幾個丫頭,皇後娘娘,您平時照看著她們長大,心裡最是清楚,她們沒吃過苦頭,驕傲任性慣了,哪去得了北狄那樣的兇蠻之地?」
「皇後娘娘……」
她們嘰嘰喳喳圍著皇後念叨,無非是想求皇後將和親人選釘在我頭上。
她們一口一句「長女不嫁,次女不婚」,說得頭頭是道,好像選出來的公主真是去成親一般。
可是,誰能不知道呢?
北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公主不是去和親,而是送去為奴。
她們說我寄養在齊貴妃名下,說自家女兒沒有吃過苦頭,不過隻是暗示我並非齊貴妃親生。
明珍也好,萬寧也罷,包括永平……她們都有母親袒護。
唯獨隻有我。
即便送去和親,也不會有人為我出頭。
她們隻是欺負我沒有阿娘罷了!
三位娘娘輪番陳情,說啞了嗓子,說破了嘴皮子。
皇後雍容和氣地聽著。
直到後來,三位娘娘實在無話可說了。
皇後這才斂了斂衣袖,沉靜威嚴地宣布:「和親人選按抓阄決定,誰抓到誰去,四位公主,無有例外。」
「此事已定,無需多言。」
3
直到親耳聽到皇後的金口玉言,我繃緊的背脊才默默放松下來。
見我終於停下徘徊的腳步,丫鬟梨雪問我:「公主,要進廣安宮,拜見皇後娘娘嗎?」
「不了,回去吧。」
當今聖上的後宮,沒有妃嫔膽敢挑釁皇後。
人人皆知,皇後還是太子妃時,整個東宮,除她以外,再沒有別的女人。
直到皇帝登基,才冊封了新的妃嫔。
歷朝歷代,不乏盛極一時的寵妃,受帝王偏袒,反壓正宮娘娘一籌。
唯獨隻有當今聖上,專寵皇後一人,給予她獨一份的尊榮。
皇後的地位固若金湯。
她既然決定抓阄,那便隻能是抓阄。
其他人的算盤打不響了。
直到心神松懈,我才恍然驚覺,腿肚子攥著筋疼。
我走了足足一個時辰。
方才那一個時辰裡,恐怕隻有鋪在廣安宮宮道上的方磚知道吧,我從它們身上行走過的每一步有多麼的忐忑惶恐。
我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盡管嚴格說起來,這一劫並非真的躲了過去,畢竟,抓阄的結果誰也不知道。
但,至少皇後娘娘給了我一個公平直面命運的機會。
她親自準備抓阄的各項事宜,確保沒有任何人能夠在她眼皮子底下作弊。
一切但憑天意。
抓阄這一天,每位公主都由自己的母妃陪同。
齊貴妃也需陪著我。
臨出門前,梨雪端來一盆水讓我淨手,海棠拿香葉在我身上拍打。
她們說著一連串吉祥話,祈禱我鴻運當頭,霉運消散。
我去見齊貴妃時,她也已用過早膳。
這些年來,她對我的態度,始終不冷不淡。
似乎想用這樣的態度告訴我,她從未有一刻放松對我的警惕,但凡我要敢生出禍心,她就能立刻翻臉,把我踢出沐晨宮。
見到我,齊貴妃開門見山:「抓阄由皇後親自監督,無人敢作弊。」
「這是一場公平的篩選,若你不幸抓中,那便是天意,你得認,本宮不會幫你求情。」
我道:「是。」
齊貴妃這才點頭,跟我一起前往廣安宮。
明黃錦緞上放著四個圓球。
拿在手中,順著方向扭動,會擰開成兩半。
裡面刻著「中」字的,就是「阄」。
誰抓到,誰去和親。
抓阄的順序,按抽籤決定。
我抽到最短的籤,是最後一個。
也就是說,三位皇妹挑剩的,就是我的。
第一個抓阄的人,是永平。
她站在錦緞前,深呼吸,手指從第一個圓球摸到第二個,猶豫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