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錦,陳郡人,少有才名。
十三歲入京待嫁。
十五歲及笄,嫁入國公府。
後隨夫婿陸齊遷居九江郡,寂寂無聞,終老一生。
陸齊側室溫素,原是袁錦侍女,在內打理家事,教養子女,在外樂善好施,在九江郡素有賢名。
1
我叫袁錦,出自陳郡望族袁家。
祖父官居太子少傅,以一手別具一格的瘦金體名揚天下。
我自幼得祖父教導,五歲啟蒙,每日練字不倦。
十二歲時,我給閨中密友寫了副扇面,恰被遊學到陳郡的大儒看到,盛贊不已:字有風骨,人應當如是。
後陳郡夫人們以我寫的扇面為榮。
十二歲後,我入京都待嫁。
在街上救下被賣入青樓的溫素。
她渾身髒汙,瘦弱不堪,洗幹淨後,尚算清秀,去了針線房。
後來有人當街縱馬,她拼死攔在我身前,母親感念她忠義,允她回家。
溫素說哪兒也不去,隻願留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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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事勤快,又懂察言觀色,成了我身邊得力之人,我嫁去國公府,溫素也跟著。
初時,我跟陸齊琴瑟和鳴,在書房一待就是半日,他說高山流水覓知音,我是知音。
陸齊患了咳疾,他又嫌湯藥苦口,我尋了治咳疾的方子,一張一張讓太醫看過,調成止咳的湯羹,哄著陸齊喝了。
聽說西山的川貝止咳效果好,我去了西山,不過半日工夫,陸齊醉酒收了溫素。
我回府時,溫素散著頭發衣衫單薄一言不發跪在院中,額頭磕破了皮。
母親說國公府那樣的門第,陸齊有幾個侍妾不算什麼,何況溫素算自己人。
道理我都明白,可心裡還是堵得慌。
陸齊說對不住我,後院隻我與溫素二人,不再納妾。
第二年,陸齊外任九江郡,帶了我跟溫素同去。
溫素把九江郡的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條,與陸齊同僚家眷相處融洽。
開始有人見不得她一個妾室主持中饋,溫素也不惱,笑得溫和:「姐姐自幼有才名,品性高潔,哪能用這些俗事煩擾姐姐。」
慢慢地,便沒有人提起我。
我在後院,錦衣華服,養尊處優。
溫素待我,事事恭敬,處處妥帖。
她跟陸齊生了一兒一女,稚子可愛,他二人慈母嚴父,其樂融融。
她小兒子習字,陸齊說了一句:「你母親的字寫得極好,曾經在陳郡很有名氣。」
溫素的小兒子,活潑伶俐,我很喜歡。
溫素笑著說:「姐姐喜靜,莫讓孩子擾了姐姐清淨,夫君想躲懶,可不許累著姐姐。」
這些年,他們越來越像一家人,我成了一個擺設。
府裡有什麼好東西,最先送來我的院子。溫素頭上戴著的,還是她剛給陸齊做妾時,我給的點翠梅花金簪。
溫素總說,她如今一切,皆是我給的,不敢忘本。
溫素一張臉生得十分寡淡,我記得她小兒子滿月宴,她裝扮得十分華麗,被郡守夫人笑了一句不倫不類。
她倒是聽勸,後來素衣簡妝,得了個賢惠名聲。
陸齊偶爾會感嘆:溫素這些年不容易。
我看著染了豆蔻的指甲,扯了扯嘴角。
新帝登基後,國公府沒落了,陸齊過慣了金尊玉貴的日子,他的俸祿,不過九牛一毛。
九江郡的宅子,一應支出都是我的嫁妝。
溫素用著我的嫁妝,睡著我的男人,她這些年不容易?
帶了春月逛園子,假山後,兩個小丫頭偷偷聊天。
「我上回在書房,看見小公爺把腳放到了溫姨娘懷裡……」
另一個懵懂地問:「咱們府裡沒炭了嗎?」
「你傻啊,這是閨房情趣……」
春月咳了一聲,兩個小丫頭慌亂跑開了。
我一看到陸齊,就想起小丫頭說的話,覺得十分惡心,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他。
除夕夜,吃過團圓飯,我回了後院。陸齊和溫素要跟孩子們守歲,前院鬧哄哄的,掛了大紅燈籠。溫素給每人分了一貫錢,又分了糖果子,笑聲傳到後院。
人人都道,溫姨娘心善,溫姨娘賢惠。
我的字寫得愈發好了,後院寂寥,寫字能靜心。
世道對女子苛刻,我若和離,恐累了祖父一世清名。世人不問緣由,隻看結果,國公府一朝失勢,袁家女便要和離。
罷了,我認命了。
我已經認命了,還是滑進了後院的荷花池,不是我想死,是有人在石頭上撒了滑石粉。
乍暖還寒時候,我在池水裡泡了一遍,染了風寒,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
暈了六七八九日,我在一個傍晚醒了過來,溫素扶著黃花梨木的桌角,朝我溫和的笑。
「姐姐這裡的東西,都是極好的,整個九江郡也隻這一套黃花梨的家具。姐姐當初從京都把它帶出來,如今怕是帶不回去了……」
她隨意挑起我寫的字,宣紙飄落到她腳下:「你出身大族又如何,寫得一手好字又如何?這些年還不是我籠住了陸郎的心。我本來不想如何,可是,陸郎要回京了,我得為我一雙兒女的前程打算……」
「你死了,我自然成了陸齊正室,我的女兒就是國公府嫡女,她不用像我這樣伏低做小,討人歡心……」
陸齊瞎,你當滿京都的貴人們都瞎,由著你們母女隨心所欲。
溫素出門的時候,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淚:「我的錦繡前程,姐姐看不到了。」
春月進來的時候,哭得眼睛都腫了,她跪在我床頭:「姑娘,咱們回陳郡去,回陳郡去……」
「回不去了……」
我所有的無憂時光,在溫素跪在院中那一日,全沒了。
我給陸齊寫了一句詩: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我與陸齊成親後,有過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陸齊納了溫素後,我的驕傲自尊不許我低頭服軟。
這詩的後半句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祖父教我胸懷坦蕩,臨了臨了,我用這半句詩,算計了溫素。
桌上的鎏金香爐傳來一陣一陣的香氣,我這一生,怎麼就過成了這個樣子?若重來一回,我定不讓溫素借著我入國公府,開啟光華燦爛的一生。
2
再醒來,我回到了剛入京的時候,可惜,已經救下了溫素。
她在針線房,如今還沒到我身邊來。
家裡正在給我相看人家,國公府的人來過一回。
一切,還來得及。
陸齊生得好看,面白如玉,又生在國公府那樣的人家,錦繡堆裡出來的,氣度自是不凡。
當初,我也被迷了心竅。
任誰看來,國公府的姻緣都是極好的。
我給祖父去了封信,信末,提了件小事:聽說小公爺本來想買一幅古畫,掌櫃略勸幾句,改買了一方砚臺。
我跟陸齊過了十餘年,十分了解他,耳根軟,極易被人蠱惑。
祖父定能看得明白。
不出三日,陳郡來信,祖父患病,喚我回陳郡侍疾,說親的事便暫緩了。
我松了口氣,心中多日煩悶一掃而空。想著既要回陳郡去,要給祖父帶宋家上好的桐煙墨。
買完墨剛從店裡出來,一騎橫衝直撞了過來。
大意了,忘了上輩子差點被馬撞這事了。
在春月的驚呼聲裡,我閉起眼睛,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傳來。
睜開眼,一匹通身漆黑的大馬堪堪停在我身前,馬上的少年神採飛揚渾不吝地說:「小爺我騎術好著呢。」
好你大爺,我抬頭仔細看了看那縱馬的小混蛋。上輩子就是他當街縱馬,讓溫素成了我救命恩人,我才數度忍讓於她。
「京郊馬場鬧鬼了?你非得大街上跑馬!」我忍無可忍懟了他一句,拉著春月轉身便走。
馬上的少年一愣,桃花眼也不笑了:「誰家小娘子,脾氣這樣火暴。」
這人是災星中的災星,禍害裡的禍害,躲得遠遠的才行。
3
春月張羅著收拾行李,我說當用的帶上,剩下的就算了。
上輩子我最喜歡的那套黃花梨家具,說不定最後被劈了當柴燒。
馬車出了城,春月打開油紙包,一隻皮焦肉嫩的燒雞。
想想我在九江郡那操蛋的過往,想吃雞桌上準有魚。
我撕了一個雞腿,馬車哐當一下停下了。
「聽說袁姑娘要回陳郡,來送一送姑娘。」聲音年輕幾分,語調卻是我上輩子熟得不能再熟了。
陸齊!
上輩子,我倆少年夫妻,正是情濃,他醉酒收了溫素。
我一顆真心不知如何安放,他被溫素溫柔小意籠了去,覺得我妒忌不容人。此後十多年,夫妻離心,我死在他的後院。
如今,我與他並不熟識,隻在大學士家春日宴上遠遠見過一回。
我面色不豫,春月正要打發他走,馬車外面又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姑娘,是國公府的小公爺來送您。小公爺趕了一路,姑娘您要不見見?」
溫素本在針線房,聽聞我要回陳郡去,收拾行李跟了來,說我於她有再造之恩,當隨行身側,結草以報。
春月見我素著發髻,又一臉煩躁,以不方便見外男為由,回了陸齊。
陸齊靜默一瞬,又道:「春日宴上,姑娘寫了一幅字,瘦勁清峻,意態跌宕。我……我心中仰慕,等著姑娘回京……」
春月見我臉越來越黑,一腳蹬在馬屁股上,馬車衝了出去,將陸齊遠遠甩在後面。
等到驛館休息時,溫素跪在門邊,垂著頭,露出一截細白的皮膚來:「奴自作主張,請姑娘責罰。」
小小年紀,心思缜密,以前是我小瞧了她。
我倒想看看這輩子她怎麼借我的勢,一步一步往上爬。
4
路上走了月餘,待回了陳郡,看到幼時居住的小院,與從前一模一樣,不由得紅了眼眶。
連帶看我堂兄袁善見,也多了幾分順眼。
我倆打小不睦,他說我附庸風雅,賢良淑德,半分也無。
我說他恃才傲物,君子九思,九思全無。
後來,我賢良淑德,他依舊恃才傲物。
袁善見拿了一個細頸白瓷瓶,裡面插著一枝半開的粉荷,往我懷裡一塞:「你喜歡的。」
「多謝兄長。」
袁善見一抬下巴,驕矜地嗯了一聲,脊背挺直,像隻驕傲的孔雀。
還是那副讓人恨不得掐死的死樣子。
倒春寒的時候,祖父外出會友,患了咳疾,到夜裡咳得越發厲害。
前世,我為陸齊尋過治咳疾的方子,如今用上了。祖父年歲愈大,竟學那孩童般,不肯吃藥,偏愛甜食。
我做了桂花糕,細白軟糯,吃了藥可以吃上一塊。
細細調養了半月,祖父的咳疾好了起來。
我想著避開陸齊,尋個品行端方的夫君,舉案齊眉過完這輩子。
長公主家那紈绔,混蛋得不成樣子,文章寫得狗屁不通,推牌九逛花樓樣樣精通。
但凡他多看誰家姑娘一眼,姑娘家裡都得連夜定親。
如今,我跟這混蛋定了親。
長公主親自來陳郡提的親。
長公主孀居多年,不問世事,親自來陳郡提親,袁家不能拂了長公主面子。
袁善見那隻花孔雀,我回來時纡尊降貴給我送了一回荷花,現下又來了。
我這恃才傲物的堂兄,不喜做官,不善結交,除了有些名氣,還是個白身。
他頂頂瞧不上長公主家的紈绔,又無可奈何,與我相顧無言半晌,頹然離去。
好不容易重來活一回,我不能因為個紈绔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投其所好順勢而為,日子總能過下去。
我本欲把溫素留在陳郡,可又怕她禍禍了袁善見這大孔雀,待到京都,再作打算。
5
我嫁進公主府月餘,隻在大婚當日見過衛璟一面。
長公主是當朝第一美人,衛璟隨了長公主,生了一副好相貌,大紅喜服襯得整個人氣韻高華,恍若仙人。
潦草地喝完合卺酒,說了句:「這小娘子似曾相識……」
便走了……
真真是美人面皮,混蛋心腸。
我想起來在哪見過他了,當初大街上縱馬的就是他。
孽緣!
好在我不是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也不指著他過日子,每日讀書習字,掌家理事。我還帶來了陳郡最好的廚子,竟比在閨中時,胖了一些。
長公主禮佛,不需要我晨昏定省,便宜夫君不著家,偌大的公主府,過得十分愜意。
直到陸齊那廝跟衛璟打了一架,將我送上了京都八卦的頭條。
我被殃及得十分無辜。
衛璟生平不喜讀書,偏偏他新娶的那個小娘子,出自陳郡桃李滿天下的袁家。
這人打小張揚恣意慣了,成親這事自然也要自己說了算。沒承想,他娘,寵子無度的長公主,硬是給他安排了門親事。
陸齊那狗東西言談間說他不配,配不配也是他新婚小娘子說了算,他算個什麼東西。
衛璟回來時,我正用晚飯,穿了半舊的藕荷色衣裙,榻上放了一張矮幾:粳米紅棗粥,水晶蝦餃,燕窩炒爐鴨絲並一碟子玉蘭筍片。
燭火跳躍,衛璟神色難辨。
我往裡挪了挪:「吃飯……」
他倒不客氣,吃完了問我:「你跟陸齊那個狗東西……」
我不甚在意地擺擺手:「不熟……」
衛璟甚是愉悅地勾勾手,待我湊近:「小爺我明天回來吃。」
原以為以他的性子,得鬧一場,沒承想,他信我。
衛璟不回來,後院一片安詳。
他來我院裡吃了幾回飯,溫素給我繡了兩條裙子。
在晚飯時分送了過來。
送完裙子,在回廊遇上來吃飯的衛璟,溫素出聲提醒:「姑爺,當心腳下。」
回廊裡,不知什麼時候灑了水,踩上去有些湿滑。
我院裡的人都喊衛璟世子爺,獨獨溫素喚姑爺,便顯出不一樣來。
我勾了勾唇,這日子有意思起來了。
這一世,溫素在針線房,沒能跟在我身邊,見衛璟的時候不多。她沒法循序漸進地刷存在感,隻能別出心裁讓衛璟記住她。
靠近衛璟院子的月亮門裡,掛了一盞八角燈籠。燈火朦朧裡,溫素遇見衛璟,說園子裡新鋪了青石板,怕有人摔著,故而掛了盞燈籠。
我尋思衛璟莫不是個瞎子,溫素總擔心他看不見路。
春月憤憤地說:「看著是個乖巧的,不承想小心思這樣多,幾次三番偶遇世子,看我不撕了她去……」
男人若要偷腥,沒有溫素還有張素李素,看是看不住的。
溫素的做派若入了衛璟的眼,我定給他納幾個性子溫良的繡娘,走溫素的路,讓溫素無路可走。
春月厲害也就嘴上罵幾句,她連尋個由頭將溫素趕出去這種法子都沒想到,更別提其他惡毒心思。
溫素見人總紅著眼眶,似受了大委屈。
春月氣得吃了三碗飯。
園子裡灑掃的陳大娘,快人快語。我陪嫁的嬤嬤跟陳大娘吃了一回酒,雜七雜八說了許多闲話。
大娘趁機問:「也不知這世子妃性子如何?」
「我們姑娘,性子好,心腸也好,針線房那個小丫頭,叫溫素的,原是我們姑娘救下的……」
又說起誰家外室進門,誰家丫頭爬床。末了,陳大娘一拍大腿:「我前個還看見溫素那丫頭在園子裡跟世子說話。我還納悶她一針線房的,總去園子裡幹啥,她想爬床!」
酒吃得十分盡興。
深宅大院裡的僕從,多是人精,再看溫素,多了鄙夷不屑。
溫素真的氣紅了眼眶。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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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給衛璟沒幾日,他大包小包地來了京都,以畫虎名揚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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