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我很想像五年前一樣,將它揉成團,狠狠摔在地上。
可現在,我不能。
所有的骨氣尊嚴,在我女兒的命面前,都不值一提。
況且,周家本事滔天,五年前能讓我探尋不到任何有關於周京和的消息。
也一定能讓我一輩子都見不到他。
一切都是死局。
我默默接過支票,推著安安走出周家。
安安問道:「媽媽,奶奶和爸爸是不是都不喜歡安安?是因為安安病了嗎?」
她委屈道:「我再也不嫌藥苦了,也不怕打針,不怕痛。我會好好聽醫生叔叔的話,趕緊好起來,這樣他們就會喜歡我了。」
我蹲下身,將她摟在了懷裡。
強忍著悲痛道:「乖乖,你不需要討別人的喜歡,媽媽愛你,會一直一直愛你。」
「快點好起來吧,媽媽真的很孤單,你得陪著媽媽知道嗎?」
安安點了點頭。
8
周京和最後一次和江嫵聯系,是婚禮結束後三天的電話裡。
那邊聲音破碎,似乎每個字,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痛楚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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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周京和,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把痛苦留給別人,自己卻什麼都不記得。」
他不明白江嫵話裡的意思。
剛要開口詢問,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再打過去,卻怎麼也接不通了。
夜裡,他又一次失眠。
連將江嫵親手縫制的香包也不管用了。
他盯著天花板,心煩意亂,直到接近天亮,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他做了一個簡短的夢。
夢裡有一個簡陋的房子。
屋頂年久失修,外面下雨的時候,屋子裡就成了水簾洞。
他似乎對這裡很熟悉,輕車熟路的從各個地方拿出盆盆罐罐,放在地上接水。
夢裡還有一個女孩子。
霧氣朦朧,他總是看不清她的臉。
隻記得她身上有很好聞的薰衣草花香。
翌日。
他在手機裡刷到了京城近日破獲的兒童拐賣案的新聞。
逼仄昏暗的車廂裡,蜷縮著許多小孩。
雖然打著馬賽克。
他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安安。
那個給他編過花環,會甜甜叫他周叔叔的安安。
他又想起江嫵電話裡的話,「她差點被人販子拐走,現在還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
心髒不可遏制的傳來一陣鈍痛。
他急忙起身前往新聞裡出現的醫院。
可等到他趕到的時候,那批被拐賣的兒童大多已經出院被送回了家,剩下的幾個,也都不是安安。
他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
安安出院了,說明已經沒事了。
他笑自己太過敏感。
即便覺得這個小女孩很可愛,也沒必要緊張到親自前往來探望。
畢竟,江嫵和她,對他而言,隻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回家的路上,他路過花店,給妻子買了花。
喬娅懷孕後,就辭職在家安心養胎。
她總嚷嚷著無聊,他時常就會買些小東西哄她開心。
他選了一束薰衣草,可熟悉的味道竄入鼻翼,又讓他想起了昨晚那個夢。
夢裡的那個女孩,身上就是這樣的味道。
他依舊想不起她的臉,隻記得她對他道:「阿和,薰衣草的花語是忠誠和堅守,我會一直等你回來。」
他頭有些痛。
又覺得夢裡的畫面太過不合邏輯。
那個房子那樣破舊寒酸,他是大院裡的少爺,從小錦衣玉食,怎麼可能在那樣的地方生活過。
他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想的太多。
這隻是一個夢而已。
於是臨走的時候,他將薰衣草換成了味道清雅的百合。
喬娅孕吐嚴重,對氣味尤為敏感。
他那束剛剛包扎好的百合,沒在花瓶裡插幾天,就被扔進了垃圾桶。
就連治療他失眠的薰衣草香包,喬娅看見也會吐。
不得已,他將香包裡三層外三層包起來,放進了儲物間的角落裡。
他摸著喬娅還尚未隆起的小腹,將耳朵貼了上去,寵溺又無奈道:「寶寶乖,別欺負媽媽了,媽媽懷你,已經夠辛苦了,爸爸好心疼的。」
也許是他的話起了作用。
半個月後,喬娅身體穩定,不但妊娠反應減輕,連胃口都好了很多。
他們就去了國外旅行,補了一次蜜月。
他們去聖託裡尼,看藍色的穹頂錯落有致的分布在海天之中。
看馬賽古老與現代交融的建築,吃了普羅旺斯的美食。
又去了巴塞羅那,看了以震撼聞名遐邇的高迪博物館和聖家族大教堂。
歐洲的景色壯闊美麗,美如畫卷。
可不知道怎麼的,他總想起那些在獨幽村的日子。
小小的一方院落,種滿了薰衣草。
溫馨而又平靜。
隻有在那裡的時候,他才能獲得片刻安寧,睡一個整覺。
9
他的失眠越發嚴重了。
連醫生也束手無策。
他又想起了儲藏間,那個被包的裡三層外三層的薰衣草香包。
翻找出來,上面落了灰,原本豔紅的花瓣刺繡,不知道怎麼的就變成了棕褐色。
聞了聞,味道也消失了。
他又讓人去市面上買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香包。
可無一例外,不起任何作用。
他換了手機,再度撥通了江嫵的電話。
可對面已經變成了空號。
他決定親自回一趟獨幽村。
問江嫵多要幾個香包,來治愈自己的失眠。
可來到那方熟悉的小院時,外面的木門卻落了鎖。
上面塵土覆蓋,蛛網連接。
像是許久沒人住過的樣子。
他又敲響了隔壁宋嬸的門,詢問情況。
提到江嫵和安安的名字,宋嬸紅了眼眶。
「你還不知道吧,安安那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半年前就去世了。」
「什麼?」
他震驚的後退一步,又問,「那江嫵呢?」
「她受不住打擊,安安去世的當天,她抱著安安的屍體,一塊跳了江。」
「村裡曾經籌錢找人打撈,可始終沒找到。」
「她們又沒其他親人,時間久了,也就沒人關心了,可憐的母女倆,死後連個衣冠冢都沒有。」
他心如刀絞,連忙問:「安安的爸爸沒有來嗎?」
宋嬸抹了抹眼淚,「她懷著孕搬來村子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我們也沒見過安安的爸爸。」
「聽說是個當兵的,在戰場上受了傷,去世了。」
「可憐的孩子,老公戰死,孩子病死,對她是多大的打擊呀!」
「也難怪活不下去了。」
當兵的......
戰場上......
他反復咀嚼這幾個字。
似乎有什麼東西轟然崩裂。
他的身體慢慢彎下,痛的撕心裂肺。
宋嬸連忙扶住他,「小周,你還好嗎?」
他咬緊牙關,冷汗滴下,「我沒事。」
「沒事就好。對了,你找江嫵有什麼事?」
他啞聲道:「我想找她買幾個香包。」
「有的,我記得她以前還做了很多,就放在她的家裡。」宋嬸從家裡拿出江嫵家的鑰匙。
「我一直幫忙照看她的院子,隻是最近老伴身體不適住院了,我才沒有時間過來打理。」
門被打開。
周京和跟著宋嬸進了院子。
原本滿院的薰衣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知名的黃色小花。
許是許久沒人除草澆水,花圃裡的花蔫蔫的,周圍還擠滿了野草。
他問:「薰衣草怎麼不種了?」
宋嬸道:「不知道, 你們走以後, 她就把薰衣草全都連根拔了, 種了別的花。」
宋嬸先一步進屋去拿江嫵留下的香包。
他望著熟悉的院落,心裡難以名狀的難受。
視線轉了一圈, 最終落在腳下石板縫裡,一條銀質項鏈上。
似乎是緊急之下扔下, 沒來得及放回原位的。
他俯身撿起,隻覺得莫名的熟悉。
指腹輕輕搭上一旁的旋鈕。
蓋子打開, 一張小小的照片映入眼簾。
他如遭雷劈。
那竟然他和江嫵的合照。
照片上的他們那麼年輕,肩膀靠在一起,墨黑的頭發交纏。
他看向她的眼神, 熾熱濃烈, 盡是愛意。
腦海中塵封記憶的匣子瞬時破開。
回憶如潮水一般湧來。
淚水不受控制的大顆大顆滾落。
江嫵......
阿嫵......
那是他的阿嫵!
是他拼了性命, 違抗全世界也要去愛去守護的女人。
那安安......
不就是他的女兒?
她竟然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深入骨髓的痛,直打四肢百骸, 殘忍的將他撕扯成碎片。
幾乎痛到不能言語。
他怎麼能沒有認出呢?
那是他的愛人和孩子啊!
他怎麼能沒有認出呢?
不但沒有認出, 他身邊還有了另外一個女人。
看著他和喬娅親昵恩愛時,她的心該有多痛啊!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
安安被人販子拐走的時候,他在和別人舉辦婚禮。
安安得了白血病, 被病痛折磨的時候, 他在和別的女人度蜜月。
安安去世的時候, 他甚至有了新的孩子。
他活的瀟灑快樂, 愛的肆意盲目。
全然不知她們的痛苦。
怪不得她會說那句話。
「周京和,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 把痛苦留給別人, 自己卻什麼都不記得。」
宋嬸拿著香包出來的時候,周京和正跪在地上。
痛的我幾乎無法喘息。
「(在」一拳杵向地面, 眼淚隨即奪眶而出,嘴裡發出悲愴的痛吟。
周京和回去後, 像變了一個人。
他將自己的全部身家給了喬娅,提出了離婚。
喬娅不解,哭著挽留。
他隻是說了句對不起,連剛生下的襁褓中的嬰兒,都沒有多看一眼。
周母聞訊趕來,質問他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 到底在鬧什麼。
他蒼白一笑, 「媽,你看看你的兒子,是不是很可笑?」
「他就活在你們眾人編織的謊言裡, 是一個自以為幸福的人渣。」
說完, 他撞開周母的肩膀,大步離去。
那天, 他戴著二十歲時, 送給的江嫵的項鏈,買了一束薰衣草,去了江邊。
江風刺骨。
他張開雙臂,向前栽去。
恍惚中。
回到了高中時代。
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 大刺拉拉的宣布道:「我要追江嫵,你們誰敢跟我搶,就死定了。」
他們終將重逢。
在世界的盡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