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放輕了敲擊鍵盤的聲音,像是怕吵到我一樣。
周辭禮在工作時是認真的。
我偏愛他這一點。
所以當他每每用工作來掩護他的每一次遲到時,我都輕而易舉地原諒。
我好像還是會難過的。
鼻子一酸,眼淚就開始打著轉。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他才發現醒了的紅著眼的我。
「那天你聽到了是吧?」
這是他和我說的第一句話。
或許是睡得多了,太陽穴痛得我閉上了眼。
眼前一片黑時,我才意識到周辭禮說的那天大概是指婚禮那天吧。
「嗯,聽到了。」
我撇過臉,看向了另外一邊。
窗簾沒有拉嚴實,露了一條長長的縫,透進了光。
可我好像見不得光了。
人生好像一下子變得很灰暗很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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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暗得讓我想起姐姐去世那天。
爸媽冷漠地從姐夫手裡接過高額的賠償款,選擇了息事寧人。
我問他們,我姐為什麼會走。
他們沒人告訴我。
可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姐姐身上總是會多出一些傷痕,我問過她幾次後,她開始不讓我去找她了。
我讓她離婚,家暴隻有一次和無數次。
可她卻笑著說:「漪漪,離婚哪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原來,真的好難啊。
12
不大的臥室裡空氣好像都變得稀薄,讓我覺得窒息。
周辭禮沒有解釋那天的事情。
我也沒追問。
隻是四目再相對時,我和周辭禮默契地一起開了口:
「分手吧。」
「別鬧了。」
我說的分手,他說的別鬧了。
我還是不懂。
我不懂為什麼周辭禮堅信我在鬧,即使他已經知道我發現了一切。
我也不懂他為什麼要揪著我不肯放。
「周辭禮,我真的都聽到了。
「聽到你說你沒打算結婚,也聽到你說給我一個教訓。
「這個教訓我受著了。
「代價是一條活生生的命,還不夠嗎?」
話說完,我渾身都顫抖了起來。
做流產手術那天,醫生和我確認了三遍。
她或許也想幫我肚子裡的孩子再爭取一下的吧,可不被期待的降臨怎麼會幸福呢?
眼淚滾在眼眶裡,我卻不敢讓它們落下來。
醒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個小姑娘拉著我的手。
她的手軟軟的。
我不敢用一點兒力氣,生怕弄疼了她。
她說她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的媽媽不要她了。
我捂住揪著疼的胸口,不敢看她的眼睛。
後來,我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我問她:「那你的爸爸呢?」
她搖了搖頭,松開了我的手,跑得又快又急。
所以這樣的代價,還不夠嗎?
周辭禮沉默了一會兒,說出來的話擊潰了我。
「可是漪漪,那是你的決定。
「不是我。」
13
我突然生了病。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吃不下也睡不著。
幾天的時間,我好像瘦了很多。
想搬走,可連床都下不了。
我爸媽幾乎每天都會來。
他們怕我惹惱了周辭禮,斷了對家裡公司的幫助。
周辭禮的父母也會來。
每次來,周辭禮都會被他父親叫進書房,周辭禮的母親會泡在廚房給我燉湯。
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三個月。
終於,周辭禮松口了。
他說:「既然你堅持分手,那就隨便你吧。」
周辭禮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在了我的身上。
因為我的任性,我心狠地抹殺了我和他的孩子。
因為我的不信任,我無理取鬧地要和他分手。
為了照顧我的小月子,他放下了公司的事情,留在家裡照顧我。
為了挽留我哄我高興,他做出了無數的讓步。
我好像終於懂了。
他不是揪著我不放,他隻是在包裝。
把自己包裝成一個完美的愛人,和這段感情裡的受害者。
在雙方父母的面前,在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面前。
所以當分手真正來臨這天,我成了所有人指責的對象,他們為周辭禮不平。
可我不在意了。
我好像一下子恢復了精神。
周辭禮沒再把我關在家裡,甚至看著我搬了出去。
我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公寓,沒人知道我的地址。
手機被我調成了靜音,扔在了沙發上。
我拉上了窗簾,關了燈。
我把自己藏在一片漆黑裡,窩在房間的角落。
我走不出去。
那一萬根針都被我無聲地吞進了肚子裡,疼得死去活來。
辜負真心的人卻過得很好。
14
和周辭禮分手後一年,爸媽都沒有再找過我。
隻有分手那天,他們給我發來消息。
說就當從來沒生過我這個女兒。
我想,沒生過就沒生過吧。
姐姐去世那年,他們也這麼說過。
我去看了姐姐。
她的墓前落了好多葉子。
我從早晨坐到了晚上,突然找不到活著的意義。
我好像還是沒有走出去。
夜裡,我發了高燒。
見到了姐姐。
姐姐躺在手術臺上,臉色慘白。
她的身下好多好多血,醫生護士拼了命地在喊她的名字。
姐姐看向了我。
她笑得好溫柔啊,她的聲音好輕好輕。
她說:「漪漪,要好好活著呀。你要幫姐姐多看看這個世界,好不好?」
我醒來時,淚水打湿了枕頭。
我去了醫院。
醫生給我開了抗抑鬱的藥。
我以為我可以過好自己的生活了。
可生活好像不願意放過我。
15
我在上班的咖啡店遇到了周辭禮,和他的小姑娘。
她拉著周辭禮的手左右晃著撒嬌,和那天電話裡的聲音一模一樣。
「漪漪?」
周辭禮結賬時,看到了我。
他不確定地喊了我的名字。
和周辭禮分手後,我剪短了長發。
因為不再愛出門,膚色比從前白了不少,病態的白。
我轉過身,裝作沒聽到,手裡做咖啡的動作卻還是停了下來。
心髒不受控地狂跳著。
那些被我想盡辦法挖掉的從前還是跑了出來,在我腦海裡肆意叫囂著。
我撐著臺面,努力讓自己平靜。
卻聽到小姑娘在問他:「你剛剛在喊誰啊?」
周辭禮笑了一聲:「沒誰,你不用知道。」
周辭禮沒放在心裡。
小姑娘放在了心裡。
還沒下班,我就收到了小姑娘的好友驗證消息。
我想要忽略的。
可她一遍又一遍地加我,每條驗證消息都不一樣。
【棠。】
【周辭禮的女朋友。】
【姐姐,我知道你,你們婚禮那天他丟下你來找我的。】
【姐姐,你不會還對周辭禮念念不忘吧。】
【姐姐,我們要結婚咯。】
下班時,我通過了小姑娘的好友驗證。
對面幾乎是秒發了一條 15 秒的語音消息。
我還沒來得及聽,就撞到了推門走進咖啡店的人。
抬眼看,對上了周辭禮打量的神情。
「漪漪,果然是你。」
16
都說同在一座城市,相遇的概率幾乎為 0。
可我還是和周辭禮遇見了。
我曾無數次幻想過和周辭禮的重逢。
為了治病,我進行了無數次這樣的脫敏訓練。
周辭禮三個字對我不再有任何的攻擊力。
可當周辭禮這個人活生生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好像還是招架不住。
他戲謔地看著我,攔住了我的路:「過得好嗎?」
我從他的眼底,落荒而逃。
來不及說一個「好」字。
直到進入地鐵站,看著洶湧的人潮,我才終於停下腳下逃竄似的步子。
小姑娘的消息又發了進來。
是一張圖片,婚禮的請柬。
原來,小姑娘叫溫棠。
那條 15 秒的語音,是向我發出邀請。
邀請我參加我不曾完成過的和周辭禮的婚禮。
我沒回復她。
但是點進了她的朋友圈。
她比我會讓周辭禮開心。
那些我從來不敢玩兒但周辭禮酷愛的極限運動,她陪著他都玩兒了一遍,那些我想要去但周辭禮不喜歡的地方,他也陪著她去了。
或許,他們是同頻的吧。
晚上,小姑娘給我發了一個視頻。
喧鬧的酒吧裡,交談的聲音幾乎被音樂湮沒。
可我還是聽到了我的名字。
「真心話是吧。
「和藍漪漪十年了吧,為什麼說不愛就不愛啊?」
周辭禮眯著眼,酒杯抵在唇邊。
「她的世界隻有我,可我的世界不能隻有她。
「娶她不劃算,可不娶的話,還真有點舍不得。」
視頻日期,是那天我和他的婚禮。
17
比起周辭禮站在我面前,這個視頻的殺傷力微乎其微。
不過是猜到了的事情再次被佐證。
可是看到周辭禮過得好,我還是有些不甘和憤恨。
我把手機扔在了床頭,吃了藥才睡著。
後來的幾天,小姑娘沒有再找我。
周辭禮也沒再出現。
就好像那天的偶遇隻是為了來檢驗,檢驗我到底走沒走出那段傷痛一樣。
直到小姑娘和周辭禮的婚禮那天。
我爸媽破天荒給我打了十幾通電話。
我沒接。
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找到了我上班的咖啡店。
「藍漪漪,出來。」
我爸站在咖啡店門口,一年不見,他好像老了不少。
可他的語氣依舊讓我討厭。
我和他們面對面坐在咖啡店門口擺放的露天座椅上。
像水火不容的仇人。
「辭禮出車禍了,他想見你。
「你收拾一下,跟我們回去。
「現在去把工作辭了。」
我爸開口就是一如既往的命令口吻。
我媽拽了拽他的袖子,難得和善了一回:「辭禮心裡一直有你。
「十年的感情,哪是說斷就斷的。
「聽爸媽的話,你和辭禮好好過日子,行不行?」
他們說了好多。
我隻聽到了一句話,周辭禮出車禍了。
放在膝蓋上的手無端地顫抖了一下,我抬頭對上了爸媽的眼:「那他……嚴重嗎?」
爸媽對視了一眼,支支吾吾沒說話。
我渾身的血液像是被凝固了一般,幾乎是毫不猶豫,我衝進了咖啡店請了假。
跟著爸媽去了醫院。
18
周辭禮的病房是單人間。
我趕到時,醫生正好走了出來。
他在和周辭禮的父母囑咐著什麼,面色凝重。
我爸媽把我推進了病房。
門從外被帶上。
在門關上前,我聽到他們在和周辭禮的父母說:「患難見真情。」
病房裡,不少東西被砸落在地上,七零八碎。
我看了一眼周辭禮,手指微微蜷了蜷。
原來,這麼嚴重嗎?
他的兩條腿幾乎都被截肢。
頭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和那天戲謔地問我過得好不好的他,判若兩人。
他張了張嘴,沒說話。
可他的眼底滿是驚喜。
我發現,我還是不懂他。
不懂他此刻看到我眼底的情緒是因為些什麼,不懂他為什麼要讓我爸媽把我喊過來。
「疼嗎?」
我走近他,掃了一眼他的腿,沒帶什麼情緒地問了一句。
「疼。」
周辭禮回答得很快。
他的聲音有些啞,目光從始至終都落在我身上。
「疼就好。
「你疼了,我就不疼了。」
我拿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床前。
壓在心口很久很久的難過,好像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我突然就想起從前看到過的一句話:「能讓你放下仇恨的,是他過得不好。」
想著想著,我笑出了聲。
周辭禮大概是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吧,他的瞳孔狠狠一震,表情變得尷尬又難看。
「漪漪,你剛剛說什麼?」
我將垂在臉側的頭發攏在了耳後,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我說,看到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19
周辭禮以為我是來找他破鏡重圓的。
或許是那天我的落荒而逃給了他錯誤的信號,讓他誤以為這一年我對他念念不忘。
也讓他誤以為我可以忘記一切, 守著一個殘疾的他。
如果是那天婚禮之前,如果是從未知道他最真實想法時的我, 或許會的吧。
那個被他制造的假象蒙騙了好久好久的我。
可現在, 我隻希望他過得不夠好。
「溫棠懷孕了。
「我沒辦法, 隻能娶她。」
周辭禮看著天花板,像是在和我解釋, 又像是在自欺欺人地和自己解釋。
其實他想和誰結婚, 是他的自由。
我不關心的。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 她懷的孩子不是我的。
「她把人帶回了家,被我朋友撞到。
「我去捉奸的路上,出了車禍。
「是報應吧,漪漪。」
醫生來給周辭禮換藥時,我溜了出去。
躲到樓梯間時, 眼淚到底沒忍住落了下來。
周辭禮說,他錯了。
那天他從婚禮離開,真的隻是為了出一口氣。
出那口我爸媽算計他的氣, 讓他不得不娶我的氣。
他沒想到我會把孩子打掉,也沒想到我會那麼堅決地要分開,更沒想到後來的一年裡我一次都沒找過他。
他想結婚了, 卻找不到我了。
恰巧溫棠纏著他,又懷了孕。
是報應吧。
我坐在樓梯間的臺階上, 哭了很久很久。
我和周辭禮的十年,我好像放下了。
20
周辭禮的情緒變得很差。
突如其來的變故好像擊垮了他。
周辭禮的父母每天躲在病房外的走廊, 以淚洗面。
據說是一夜白了發。
我被我爸媽又逼著去了醫院兩回。
他們以死相逼。
在他們眼裡, 我幸福不幸福從來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的幸福能給他們換來多少利益。
就比如現在。
「辭禮, 肯定會好起來的。
「你看,漪漪這不是來了嗎?
「小年輕別那麼記仇, 哪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十年。
「好我」周辭禮好像有些緊張。
我不知道他在緊張什麼。
但我卻很輕松,從來沒有過的輕松。
爸媽退了出去, 病房隻剩下我們兩個。
「我們……」
周辭禮抿了抿唇,聲音又幹又澀。
我拖了凳子過來,坐在了他面前,拿了桌子上的蘋果削著皮。
「周辭禮, 我好像懂了。
「不是因為我意外懷孕, 對吧。
「其實就是一顆真心捧在你面前, 你看久了厭了煩了。
「你說真心值錢嗎?
「不值錢的吧, 不然辜負真心的人為什麼隻需要吞一萬根針呢。」
蘋果皮斷在了果盤上。
我放下了手中的刀,站了起來。
「其實我回來, 隻是想親自確認下。
「確認你出車禍是真,確認你殘廢是真,確認你一輩子都不會再好起來是真。
「周辭禮, 你知道嗎?
「你過得不好,我才能過得好。」
我在爸媽鐵青的臉色下離開了醫院。
那天之後,我注銷了手機號,辭了工作, 退了公寓。
我也終於不用再去醫院看病,不用再吃大把大把的藥。
我換了個城市,重新生活。
好好生活。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