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老師，您可是我們團隊的門面，」

「您得用這副精神面貌告訴大家，無論幾歲，咱最不缺的就是把日子過好的勇氣！」

於是在這番豪言壯語下，我卷了頭發，穿了低飽和度的石青色襯衫配寬松半裙，還別出心裁地加了點精致配飾。

我笑笑：「認識了點年輕人，他們很會打扮。」

「城東那所中老年大學是你辦的吧？我在報紙上都看到你了！」

「老徐不是我說你，你是真的沒有眼光。」

說著，她們的注意力轉向徐城。

徐城開始窘迫起來，我或許能猜出幾分他慌亂的原因。

離婚的消息傳出後，他肯定死要面子地在這些大姑大姨面前預言，說我哪天受不了就會回家，灰頭土臉又狼狽的那種。

可惜，牛吹大了。

不僅面子沒了，裡子也保不住了。

「走，回家再說。」徐城低頭，快速走了幾步。

回到家，我震驚了。

這……這還是我認識的房子嗎？

10

家裡像被什麼臭醋腌入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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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發酸的外賣盒，地板上瓜子皮、花生殼、茶水，還有不知道什麼發黃的汙漬……拇指大的美洲大蠊見人來還敢囂張地在爬。

電視開得很大聲，是孫子的動畫片，兩隻粉色的吹風筒不知道在屏幕裡說什麼。

「媽，你回來得正好，我外賣吃膩了……」

兒子正焦頭爛額地給孫子輔導作業，但話還沒說完，他就震驚住了，仿佛被雷電擊中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徐城緊跟著我的腳步進門。

他也邋遢了起來，發白的胡茬、皺巴褪色的褲子、胡亂套反了的夾克外套……

明明隻過了大半年，他的頭上卻驀然多了無數銀絲。

也許時間會對不珍惜真心的人格外苛刻，他這副模樣不像六十，反倒像七八十歲的人了。

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徐城，我離開了這個家就是個孤家寡人，可是你似乎過得比我這個孤家寡人還不如。」

徐城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不敢。

孫子這時扯住我的衣角：「奶奶，我想吃你做的燉排骨。」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頭，默默走進廚房，隨意翻了翻冰箱。

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所幸對面的店鋪還能買到一點凍肉和冷藏蔬菜。

女兒匆忙趕回，喝到第一口熱湯的時候，一滴淚珠子滑落。

我奇怪：「怎麼哭了？我已經搬走沒給你們添麻煩了。」

「我試了差不多十家外賣店的玉米排骨湯，都不是這個味道。」

「爸一直酗酒，幾年前好不容易戒掉的毛病又發作了。他的脾氣越來越古怪，對養老院的護工和同房人挑三揀四，最後一股腦搬回家住了。」

「他前段時間體檢就說肝不好，現在沒人管得了他，這樣喝下去我都怕情況會惡化。」

她紅著眼：「媽，你回來好不好？」

兒子沒有留意到我的情緒，隨口道：

「對呀，媽，明天繼續幫我接小倫吧，幼兒園的放學時間太早了，我加班。」

「而且爸也不會做飯，浪華阿姨上次說下廚，沒關煤氣差點就出事了。」

他喝著我的湯，理所當然地繼續享受著我的好。

就像，我是一個稱手的保姆了。

女兒看懂了我的臉色，一腳踹了踹兒子。

兒子大呼：「妹你踹我幹嘛？我交點家用總行了吧。」

也好，大抵是有點不同了，他開始意識到要交家用了，開始對我不在家表示惋惜了。

可惜，我要的不是惋惜，是珍惜。

我莞爾一笑：「再說吧，我明天早上還要去看學校分校的選址。」

「什麼！？」

兒子啪一下放下筷子，「那……那孫子你也不管了，爸的死活也無所謂了？」

「哥！」女兒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找補道，「媽，哥他就是頭腦一熱。」

我抱胸坐直，深呼吸一口。

指甲不知道什麼時候嵌入手心。

有點疼，所幸掌心磨出的繭子築起了一道防線，讓我抵擋住此刻的心軟和屈服的衝動。

「瑩瑩，你哥他頭腦發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這麼說吧，把你們帶大我已經盡到了所有的責任，而你的兒子，我幫你帶是情分，不幫也是本分。」

兒子嘟囔：「媽，你以前沒有這麼斤斤計較、這麼小氣的……」

斤斤計較？

小氣？

這兩個詞竟然也落到我身上了？！

我陡然提高音量：

「這些年我為這個家任勞任怨，你們兄妹哪一筆學費不是我出的，你們哪一天的生活不是我仔細照料的？可我做這些除了感動自己，還能換來什麼？換來你們的煩膩和怨言？」

「我這麼多年的付出和陪伴，跟浪華帶給你們的新鮮感比起來，不值一提是不是？」

兒子傻眼：「不就讓你幫我看看孩子，至於麼？」

我被氣笑了：「你三十好幾的人了，天天說自己很忙，但總是沉浸在遊戲裡，什麼時候你才能成熟一點呢？當初你的媳婦提離婚，我根本沒臉勸她留下，因為我知道，再也不能耽誤人家女孩子了！」

女兒也蒙了，立馬把身側一言不發的徐城拉起來：

「爸！你也不勸勸！」

「當初要不是你執意把浪華阿姨帶回家，媽也不會這麼大意見呀！」

徐城心裡發虛，但仍舊倔強：

「說到底，你還是怨我把浪華帶回家！」

我顫抖著聲音：「看，你們也沒明白我的意思！」

有時候決意改變就在某個瞬間。

或許是受到巨大心寒的瞬時暴擊；

或許是忍受細碎傷害的不斷累積。

我不知道我算哪種。

見我頓了頓，徐城掙扎：「當初她確實更需要我的，我覺得你比她堅強……」

此時，當初被壓抑的情緒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我眼圈因為激動變得發紅：

「徐城，你口口聲聲說她比我需要你，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不需要你？她一句話你就朝她奔去，那我呢？你有沒有照顧過我的情緒？」

「也許我是真的很堅強，但你明白嗎，我可以承受打擊，不等於我要面對這種傷害和委屈！」

就好比，我可以擋兩刀不死，不代表我有義務替誰擋上一擊。

堅強不是我要挨刀的理由。

我也會痛。

我也會傷痕累累。

說完，我拎起包離開。

徐城的眼睛漸漸失神、潰散，最後他捂著臉，斑駁的手縫隙透出淚珠。

見他們都愣在原地，我補了一句：

「二十多年了，我受夠了！」

11

走出門，槐花香氣飄入鼻腔。

是春天的味道。

如果不是常年講課鍛煉出一口長氣，剛剛我還真的會背過氣去。

回頭看了看這套我消磨了將近三十年人生的房子，情緒莫名平靜下來。

人的心境不同，看事物就不同。

比如通勤路上的樹，周一你隻覺得它適合上吊，可周五又覺得它適合蕩秋千。

現在也一樣，我沒埋怨，頂多是覺得費了太多的感情。

回到家後，我將自己悶在被窩裡，狠狠地睡了一天一夜。

等緩過來後，我又開始學著拍拍視頻。

一壺熱茶，一把編織的搖椅，一扇被綠植裝點的雕花窗。

人坐在小陽臺上看著窗外的夜空，身側的金銀桂花恰到好處地搖擺，手邊的奶酥還冒著騰騰熱氣。

自然的布景和真實的生活，漸漸地讓同齡人拾起了改變現狀的勇氣。

起初剪輯粗糙，播放量也不過幾十。

後來，我開始發中式點心的教程，荷花酥、綠豆冰糕，沒想到居然也積攢了人氣。

但……我做夢也沒想到真正火出圈是因為——

我太真誠。

以至於吸引了一大堆奇怪的年輕人。

其中有幾條問答，被搞笑博主多次轉載：

老板同事在天堂：【周姨你也天天上班，怎麼做到情緒如此穩定？】

我：【背後偷偷吃中藥。】

觀 in put 薩：【周姨周姨，胖了怎麼辦？】

我：【你這不是胖，是對生活毒打過敏的腫脹。】

蝦仁不眨眼：【周姨，有什麼要叮囑我們年輕人嗎？】

我：【年輕人，不要太年輕。】

大清巨人：【周姨姨，明年我就奔三了，三十歲老嗎？】

我：【看情況吧，如果我在三十歲入土，人們就會感嘆我很年輕。】

……

如此對話，我每天都認真回復，然後被搞笑博主盯上無數次。

每天社交媒體上的後臺消息都 99+，儼然成了新的樹洞。

網友們瘋狂給我私信——

【周老師，您這精神狀態有鏈接嗎？】

【周姨，我今年一百二十歲了，記者採訪我長壽的秘訣，我顫顫巍巍地拿出您的金句說，『這輩子沒長這樣一張嘴，我是不會閉眼的！！』】

【來人，呈上我提前三十年的退休證！我也要去老年大學報班！！】

【樓上的，我已經幫我爸媽報了周老師的班，贏在終點線了哈哈哈哈哈！】

可在眾多私信中，我發現了一條不同尋常的：

【周伊，對不起，見見我好不好？】

我心下納悶。

因為徐城這幾日天天都在小區樓下等。

而倒春寒時候天氣轉涼，他即便是冷得發抖也不肯離開。

有一天晚上，他因為低血壓直直栽倒，磕到了腦袋不說，手還扭傷了。

所幸那天女兒經過，立馬喊了救護車送到醫院去。

在女兒的苦苦哀求下，我去見了他一面。

面前的人滿頭銀絲，身體瘦弱，一身酒味。

那副樣子如垂暮老人。

明明我們隻相差五年，容貌卻像有二十年的差距。

他醒來之後，慌忙拉扯住我的手：

「周伊, 對不起，我承認我當時還是抱了跟浪華繼續在一起的心思。」

說起浪華，我後面也曾聽到過她的兩三消息。

據說她又找到了一個有點錢的老頭，但人家的子女不樂意，連夜將她趕出家門。

她一直在流浪, 起初還能住養老院，可到後來隻能住便宜的收容所。

有人說她過慣了依附人的日子，大手大腳地花錢，也沒有養老金, 晚年悽涼極了。

我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他顫著聲音，低啞著嗓子：

「當時我隻是忍不住回憶, 對得不到的人抱有執念。我現在明白了, 我喜歡的不是那個人，隻是在懷念青春的感覺……所以她喪夫的時候，我被心底的希冀擊穿了，糊塗地認為這是上天給我這個老頭一個重來的機會。」

「我向你道歉。你走了之後，我再也感覺不到哪裡是家，沒有人提醒我什麼時候該吃飯, 沒有人勸阻我酗酒……」

這一句，他說得極其卑微, 哀求：

「周伊，我發現我真的離不開你。」

「晚了，」我決絕離開，「放過我吧。」

徐城幾近崩潰。

出院之後，兒子和女兒給我打過幾次電話：

「媽……爸他又喝酒了，他身體越來越差了……」

可漸漸地他們發現勸不動，也很少再管徐城，而是一反常態地花心思向我示好。

徐城就孤身一個人。

在酒精的麻痺下，等待不知什麼時候會降臨的生命盡頭。

跟他相反，我擺脫了泥潭積極上岸, 唱歌跳舞, 旅遊美食, 那些在過往幾十年間錯失的種種, 都以另外一種方式回饋給我。

12

時間匆匆，中老年大學的分校籌備事宜基本完成。

保險、監控、物資購入、師資招聘……林林總總的問題基本得到解決。

我將這兩年賺到的錢又投入到分校之中。

這次學校的招生年齡不局限於中老年人, 年輕人也可以任意報名。

隻是陳婧動了一點小心思, 年輕人的學費稍微漲價，但憑退休證可以打折購入。

幾百塊可以買到十幾節課，還有老師固定時間做問答指導。

如此一來，想學習入門技能的年輕人也能兼顧到。

也許這裡不能碰到世界級的教授，也不能讓人點滿技能樹, 但比起培訓機構動輒大幾千的學費，中老年大學提供了更低的學習門檻、更短的學習周期、更有限的試錯成本。

即便是三分鍾熱度，也有三分鍾的收獲。

徐城這些年因為酗酒身體變得有些差，前幾年做了肝手術後才堪堪戒酒。

「-祝」此時, 記者來給我們做採訪：

「周老師, 這些年你一定接觸了不少人生閱歷豐富的叔叔阿姨吧, 按照你們的經驗，有沒有什麼要對年輕人叮囑的話？」

「比如一些大道理呀，幫助少走彎路的勸解一類的？」

我想了想, 現在大部分年輕人都清醒得很，他們比我們更知道什麼才是向往的生活。

思來想去，我大筆一揮——

那就給年輕人們拜個晚年！

祝大家晚年幸福！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