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當初要不是我老娘生生拆散我們,我和她就是一家人!」


爸爸憤怒的聲音帶了幾分哭腔,他指著奶奶說:「你不讓我念大學我認了,你逼我娶我不愛的女人我也認了,可你能不能給她一條活路啊!


「當初你為了拆散我們捏造是非毀了她的清白,現在你還要害她嗎!


「你已經害了我一輩子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害人了!」


聞言,奶奶哭得更大聲了。


旁人紛紛勸爸爸說:「都是過去的事了,你怎麼還揪著來傷你老娘的心呢?」


爸爸突然用雙手揪住了自己的頭發,用力跺著腳咆哮了一聲:「可是我過不去!我怎麼過得去啊!」


他的聲音顫抖著,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撕裂開來。


好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爸爸當時的眼神叫絕望。


看著如同瘋魔般的爸爸沒人敢再說話,就連奶奶都愣怔住了,皺巴巴的臉上掛著大鼻涕都不敢撸。


我還不理解爸爸說的過不去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的眼神怎麼突然變得那麼可怕了。


但是我是他用奶奶扔的泥巴種出來的向日葵。


人人都怕他我卻一點都不怕。


我拉著爸爸的手貼緊了他的手心,像他哄我那樣哄他說:


「爸爸,過不去的,我牽著你的手就能過去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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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起,旁人不敢再在爸爸面前指指點點,但是劉姨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她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不待見她,村裡人容不下她。


爸爸就給劉姨在後山搭了個草棚子暫住。


盡管闲言碎語不斷,但是劉姨看起來卻很開心。


她把草棚子布置得極好看。


鄉野間隨手撿回來的農藥瓶子,被她洗淨插上了野花,放在木桌上了。


木桌子上還放著一支筆、一方砚、一沓紙。


爸爸在門口移植竹子,她就在裡面鋪開紙張寫了幾個大字。


我託著下巴在旁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劉姨寫的是:「日有小暖,歲有小安。」


這幾個字是爸爸最先教會我的,他也曾念叨過無數遍。


我驚呼:「這上面有我的名字!」


劉姨便歪著頭微微笑:「這上面也有我的名字!」


劉姨說:「你叫田小暖,我叫劉小安,我們是小暖和小安。」


那個時候的我不懂男女情愛,我隻知道爸爸騙了我。


往常他念這幾個字時總說他隻有小暖了。


哼!他明明還有劉姨這個小安!


劉姨要把那兩張紙掛到門口去。


她在門前掛著,爸爸在旁邊給那棵竹子添上最後一捧土。


微風輕撫,帶來了泥土的芬芳、稻草的清香。


抬頭白雲悠悠,低頭笑意嫣然。


爸爸和劉姨相視一笑那一瞬間,是任何畫筆都畫不出來的美好純粹。


那段日子的美好,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會甜到流眼淚。


爸爸不光越來越開心了,還越來越年輕了。


面對劉姨,他總是不敢抬頭。


劉姨一靠近他,他就臉紅耳赤,不停地搓手。


村裡人人唏噓,說怎麼會有這麼不要臉的狗男女,就連看見我都要罵一句小不要臉的。


可奶奶卻突然轉了性,在這個時候護住了我。


她說:「不要連帶著罵我的小孫女!」


這還是她第一次承認我是她的孫女。


她甚至還掏出了從前寧願喂狗都不給我吃的零嘴塞給我,對我說:


「乖乖,聽奶奶的話,以後你爸跟那個賤女人一見面你就躺地下哭,知道不?


「你爸要是一直見那個惡毒的女人就會不要你了!


「到時候你就沒人要了,山上的老虎就會衝下來咬你!」


零嘴我吃了,她的話沒唬住我,我心裡暗暗發誓。


我才不呢!


劉姨才不是什麼惡毒的女人。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她會給我扎小辮子,會給我抹香香,會把最大顆的野果都留給我吃。


而且劉姨剛教過我——


事出必有因,這世界上沒有平白無故的愛。


8


我不光不開竅,反而往劉姨那裡跑得更勤了,每天一下課就往她那裡衝。


劉姨會給我講她跟爸爸當年的故事。


她和爸爸是同學,情竇初開的年齡兩個人約好一起上大學,一起走出去。


可現實是,劉姨讀到初中時家裡人就不讓她讀了。


她哭了幾天幾夜,爸爸安慰她說他會努力讀書考大學,將來一定會帶著她走出去。


劉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爸爸身上,爸爸帶著劉姨的那份希望不要命般讀書。


北京的大學倒是考上了,可奶奶不讓念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劉姨的眼眶已經紅了。


「你奶奶不讓你爸念大學也不讓他娶我,她嫌我有文化不好控制。


「後來啊,我嫁了人就沒有再開心過了。


「你爸爸雖然沒說,但我也知道他這些年過得並不開心。」


「那你們現在開心嗎?」我抬頭問她。


劉姨吸了吸鼻子又笑了。


「嗯,現在日有小暖,歲有小安,我們當然開心了!」


這句話剛說完,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過來的奶奶就把火把扔了過來。


我們還沒反應過來,草屋瞬間就燃了起來。


奶奶在罵罵咧咧:「我讓你們勾我兒子的魂,我燒死你們這兩個禍害!」


烈火濃煙衝天而上,碎屑帶著火星四射而出,熾熱的烈焰四處亂竄,我嚇傻了。


劉姨撲過來抱我時,帶著火的木條剛好砸了下來。


她用手臂替我擋了那根原本會砸到我臉上的木條。


她抱出我時,木條已經把她的手臂燙得血肉模糊了。


等到爸爸趕到時,草棚子已經化為灰燼了。


這一把火,把我們在這裡的歡聲笑語都燒盡了。


我和劉姨兩個人抱得緊緊,渾身發抖,爸爸掰了好久才將我們分開。


嚇傻了的我看著爸爸眼淚啪啪往下掉,卻怎麼都哭不出聲來。


劉姨沒有哭,她抱著雙膝蜷縮著身子,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


這把火把村裡人都燒了過來。


可奶奶絲毫不覺得理虧,她反而還在叫囂著說:「我這是為大家除害,這兩個禍害遲早會把咱們村裡人都害死的!」


9


看著我們沒什麼事,也沒人覺得奶奶錯了。


那些難聽的話,那些可惡的手指都指著劉姨。


「都怪她呀,好好的勾引人家兒子幹嗎。」


「你們不知道吧,她在別人離婚了才回來的,本來就是不要臉的人還能幹出啥好事!」


「天啊,她居然幹了離婚這麼不要臉的事!嘖嘖嘖,指不定她早就被千百個男人睡了遍了!」


「估計是身子被睡爛了才回來勾引老田家的當冤大頭唄!」


「……」


罵完劉姨,她們又把手指指向我說:「這丫頭還真是個災星,自從她來之後老田家就雞飛狗跳的。」


「我看她那個小妖精的樣長得跟那個賤女人一模一樣,長大了指不定會成什麼樣呢!」


「……」


聽著這些無比難聽的話,我突然就覺得剛才那場大火沒那麼可怕了。


這些人的嘴臉比大火可怕多了!


爸爸氣得青筋暴起,抓起碎石泥巴扔向人群,忽地起身朝那個說得最大聲的人扇了一巴掌。


「誰敢再說這些難聽的話,我打爛她的嘴!」


可爸爸打得了一個人,打不了一群人。


難聽的話卷土重來時就更難聽了。


爸爸咬牙切齒要報公安時,那些人的嘴巴才終於閉上了。


可背著手看了半天熱鬧的村支書急了。


「那是你老娘,你報什麼公安!


「再說了,這人不是沒事嗎!


「田豐啊,不是我說你,你也真是千不該萬不該跟這種女人拉扯不清啊……」


爸爸的拳頭攥緊一觸即發時,劉姨起身了。


她扯了扯爸爸的手臂搖了搖頭後,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爸爸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抱起我跟著劉姨走。


要走到哪裡去,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這裡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了。


可爸爸是天,他總是有辦法的。


他追上劉姨時,目光堅定地說:「這次我一定帶你走出去!」


10


爸爸要把我和劉姨帶到鎮上。


爸爸說鎮上的學校更好,鎮上的路更好走。


我自然是高興的,可也有人不高興。


收拾東西那天,奶奶又把脖子套在了房梁的繩子裡威脅爸爸。


「你要敢為了這兩個跟你沒血緣關系的人拋下我,我就死給你看!


「我不說笑,你就說你是要那兩個賤女人還是要我這個老娘吧!」


爸爸埋頭收拾著東西,始終都沒抬頭看她一眼。


東西打包好後,爸爸一隻手牽著我一隻手提著包袱。


跨過門檻時,他說:「你始終是我親娘,要是真死了我會回來給你收屍的。」


在村口接上劉姨後,爸爸帶著我們頭也不回地走了。


爸爸在鎮子上租了個遮風擋雨的破房子。


我跟劉姨睡床上,爸爸就打個地鋪睡地上。


日子在縫縫補補中倒也越過越好了。


此時是 90 年代初,改革的春風吹了又吹。


爸爸是個有文化的,腦袋既聰明又靈活。


他很快就嗅到了商機。


他在街上支了個攤子,倒騰了一些襪子、的確良、布拉吉來賣。


那會鎮子上隻有爸爸有這些貨,那些時髦的女孩子都追著爸爸跑。


我每天放學後就去給爸爸看風。


一看見那些手臂上戴著紅袖章的人就吹哨子,再衝到爸爸面前抱起東西就跑。


等到我和爸爸大汗淋漓跑到家時,劉姨就會端出熱騰騰的飯菜。


劉姨總埋怨我說:「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放學就回家寫作業,你就是不聽!」


「我可是問過老師的了,你的數學才考了 58 分,你這樣下去怎麼考高中、念大學?」


爸爸一聽 58 分就一筷子敲到我頭上。「當年我可是滿分的人,你下次可不許再給我丟人了啊!」


我撒著嬌靠近劉姨。


她又會責怪爸爸說:「你好好跟孩子說,動什麼手!」


爸爸就嘖嘖兩聲裝作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看吧,都怪你把她給寵壞了!」


明明兩個人都在說我,可是那段日子是我最開心的時光。


我覺得我好像一個正常家庭裡的孩子。


有人愛,有人寵,我能恃寵而驕。


我偷偷問過爸爸,我什麼時候能改口叫劉姨媽媽。


爸爸總是說再等等。


他說他虧欠劉姨太多了,總得給她個家。


爸爸說:「小暖要跟我一起努力,我努力賺錢,你努力讀書,我們進不去的大學校園,你替我們進去看看唄!


「我給小安一個家,你給劉姨一個出息的女兒唄!」


爸爸說過這句話後,我就沒有再考過 58 分。


我讀書越來越努力,爸爸賺錢越來越拼命。


我們都想劉姨開心。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劉姨好像不開心了。


11


我讀初三那年,爸爸在鎮子上開了一家店,也終於攢夠錢買了個兩室一廳的小房子。


搬進新家那天,劉姨做了一大桌菜。


一屋三人,那天晚上笑聲不斷,好像擁有了全世界最豪華的房子。


從來不喝酒的劉姨那天陪爸爸喝了好幾杯。


兩個人都喝醉了。


劉姨問爸爸:「你說如果當年我們要是都上了大學會怎麼樣?」


爸爸問劉姨:「你說如果當年我們要是結婚了現在會怎麼樣?」


劉姨一改常態哈哈大笑:「哪來的如果啊!」


爸爸沒頭沒尾地接了一句:「遺憾啊,怎麼會不遺憾呢?」


喝到最後兩個人又哭又笑,抱著我說:


「小暖啊,你要跑啊,你要自私啊,你要飛起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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