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無妻無兒，一生獨居此處，像是在等候故人的歸來。

我笑道：「姜南阿伯，給你送些菜心，可水靈啦。」

我想，阿娘想念的，是故地，也是故人；是江南，也是姜南。

我拎著剩下半籃子菜，往家走。

眼前忽然一黑，手上的菜籃也被撞落。

我被人死死箍在懷裡，恨不得將我揉入骨血之中。

我伸手，輕輕一推，那人便倒在地上。

一身灰撲撲的袍子，頭發未束，散亂披在身後，顯得亂糟糟的。

隻剩一張精致昳麗的臉還算看得過眼。

整個人瞧著好生可憐。

蕭非玉。

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認錯。

心髒在顫抖，連人都在發抖。

如被雷擊中一般，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他找來了。

我轉身想跑，手卻被蕭非玉攥住。

他的聲音喑啞，像是許久不曾喝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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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句道：「我，愛，你。」

心如雷鳴。

我一驚，下意識拍開蕭非玉的手往外跑。

身後一陣嘈雜。

「哎！姑娘！你把這瘸子摔啦！」

我回頭，蕭非玉掙扎著爬起來，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向我跑來。

一路摔倒。

一路爬起。

一路跑來。

顯得既滑稽又可笑。

我眨了眨眼，淚水落下。

真的是，輸得徹徹底底。

蕭非玉終於站到我跟前，袍子髒兮兮的，整個人跟在泥潭裡滾過一回似的。

他一字一句：「我，愛，你。」

人潮湧動，吆喝聲鋪天蓋地，卻遠不及他一遍又一遍重復的「我愛你」來得響亮。

我輕聲問：「蕭非玉，你為什麼要來？江姑娘怎麼辦？我怎麼辦？」

「你說我？」

我扭頭。

青年一身淡紫色衣衫，嘴裡叼著一串糖葫蘆，指著自己滿臉疑惑。

「哈哈，寶貝你好啊，再次自我介紹下，我是江暮。」他撓了撓頭，「夫人啊，你雖然長得漂亮，但也不能空口汙人清白啊，我還是黃花大閨男呢！」

江暮見我迷惑，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蕭非玉，催促我帶他們找個落腳地。

我隻好把他們帶回家。

他把城主府內鬥的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

「夫人啊，咱們城主大人以為你葬身火海的時候可是生生吐了血呢！要不是我攔著，他就衝進火海裡了！這一年裡，他惦記著妖術，數次想要招魂復活你，把腦子都搞壞掉了……」

最後道：「總之呢，我和少城主，哦不，城主大人是堅不可摧的合作關系。

「但現在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是，城主大人的腦子壞掉好久啦！」

我扭頭，蕭非玉靠在我身上，輕輕環住我的腰。

見我看他，低頭細聲道：「我愛你。」

這一天下來，蕭非玉什麼也不說。

隻要我看他，他就會盯著我說一句「我愛你」。

江暮當即肯定：「瞧吧！我就說他腦子壞掉啦！」

他忽然撓撓頭，一溜煙兒跑了。

我看著靠在我身上的蕭非玉，望向窗外一樹荼蘼花。

輕聲道：「我要的其實很簡單。

「一處院子，一樹荼蘼，一位心上良人。」

可怎麼就顛沛流離了那麼多年呢？

我在蕭非玉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窗外，荼蘼花簌簌。

兩塊在泥潭裡拼命打滾，始終不得出路的石頭撞得頭破血流，痛苦了好久，終於醒悟。

一個丟掉怯懦，一個放下傲慢，得到一個真正的滿含愛意的吻。

番外：蕭非玉

蕭非玉從小就知道，父親很愛阿娘。

他問老城主：「父親，什麼是愛？」

老城主望著曾經囚禁著亡妻阿滿的屋子。

教導蕭非玉：「愛是佔有。愛一個人，就要不擇手段把她搶來，就要把她關起來讓她永遠隻屬於自己，就要讓她永遠看著自己，即便死亡。」

年幼的蕭非玉似懂非懂。

愛太復雜，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他知道和奶娘在一起是快樂的。

很多次，他都想喚奶娘一聲「阿娘」。

可奶娘為了一百兩黃金要殺他。

蕭非玉盯著逼近的匕首，天真地問：「奶娘，你愛我嗎？」

奶娘回答：「愛的。」

這是蕭非玉第一次直面一個美麗的謊言。

他覺得這很醜陋。

他感到很憤怒。

這股憤怒驅使他殺了奶娘。

自此，他最憎惡背叛。

後來，老城主給他送來一個婢女。

他知道，老城主其實更想把人送到他床上。

第一次見到小九，她怯懦，眼珠子卻喜歡滴溜溜地轉。

蕭非玉惡劣地想，他要把小九身上的靈動全都摧毀掉。

但這丫頭越折騰越靈動。

率先認輸的反而是他。

他開始不那麼討厭小九的靈動。

他甚至開始期待小九會在新的一天給他帶來什麼樣的驚喜。

他甚至會為了這點期待隱隱感到竊喜。

有一回醉酒，他迷迷糊糊中抱著小九柔軟的腰肢，並沒有像同窗所說那樣浮想聯翩，隻是覺得很溫暖，想要多抱一會兒。

直到次日清晨，他陡然清醒，小九是老城主派來爬床的。

他吼了小九，又羞又怒。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和小九冷戰。

直到出遊時，他被自己信賴的侍衛出賣，遭到刺殺。

可小九為他擋下冷箭。

兩人一起亡命奔逃。

給小九處理傷口、剜掉腐肉時，從來沒掉過眼淚的蕭非玉差點哭成狗。

一想到小九有可能死，他就喘不上氣。

好在，小九沒事。

蕭非玉的腿也受了重傷，跑不快。

藏在山洞裡，他隻覺得要命喪黃泉。

即便快死了，蕭非玉也滿肚子壞水。

他對小九說：「你走吧，我活不了多久了。」

但，他的袖口藏了刀片。

隻要小九轉身，他一定會殺了她。

他反反復復告訴自己，隻要小九轉身，他一定會殺了她。

因為他最恨背叛！

但，小九轉身的一瞬，他的手指僵住了，整個人如墜冰窟，完全動不了手。

蕭非玉覺得，一定是小九給自己下毒了。

而後，小九從山洞外用葉子採了兩瓢水回來。

他怔怔地望著小九，心裡升起一股竊喜。

瞧，她沒走，她沒背叛我。

後來，蕭非玉帶著小九在刑房裡折磨了一通叛徒，明明白白地告訴小九不要背叛自己，背叛自己的下場很慘。

小九被嚇得不輕，他感覺到小九害怕自己，這應該是個讓他感到滿意的結果。

但，他心裡很不舒服，卻不知道為什麼。

所以他問小九為什麼不逃。

小九當即給他表忠心。

可他更生氣了，讓小九滾，說完又自己一個人懊惱。

他和小九的關系開始緩和。

又或者說，他單方面結束了自己發起的冷戰，小九卻一無所知，像往常一樣耐心地給蕭非玉挑魚刺。

蕭非玉望著小九尖尖的下巴、嫣紅的唇，沒由來一陣緊張。

行動先於腦子，他掰過小九，吻了上去。

那一瞬，蕭非玉的心跳漏了好幾拍。

他覺得自己要得病了。

睜眼，卻看見小九傻愣愣的表情。

蕭非玉適時地回想起，小九是老城主送來爬床的，她是帶著目的接近自己的。

他有些傲慢道：「賞你的。想爬本公子床的侍女不知幾何，你應該感恩戴德。」

但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想爬本公子床的侍女不知幾何，但我都不會接受。如果是你，我願意的。

可蕭非玉永遠是個別扭的人，他最真誠的想法永遠埋葬在心底，有時候連他本人都無法察覺。

並且，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小九對他那點微末的愛意，被他傷人的話語一點一點消磨。

直到，老城主讓蕭非玉成親。

他暴怒，十分抗拒。

他決定和小九私奔。

可是小九遲疑了。

他開始恐慌。

但他不知道這是患得患失。

喜歡上一個人總是會患得患失的，期盼自己所愛的人是不是如自己一樣恰好也愛著自己。

蕭非玉命令小九和自己私奔。

這段時光，他很快樂。

他開始嘗試著自己從來不願意做的粗活。

他以為自己過不了多久就會厭惡這樣的生活，畢竟他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城主。

可是，他沒有。

因為他隻要看到小九臉上露出的笑容，自己就會下意識想笑。

他一笑，再討厭的粗活都會變得可愛。

這是幸福。

但無論是他還是小九都沒能抓住。

他的內心直視自己喜歡小九的這個事實時，為小九準備聘禮時，他張了張嘴。既問不出小九喜不喜歡他的問題，也說不出討好心上人的甜言蜜語，隻有一句兇巴巴的「蠢貨」。

而最終，小九背叛了他。

蕭非玉被抓回城主府。

那時候，他的心裡全是戾氣。

等抓到小九，他要打斷她的腿，折磨她，讓她生不如死，讓她知道背叛自己的下場。

但如果她求饒，他也會寬宏大量放過她。

兩年後，蕭非玉終於抓到小九了。

他想著讓她哭，可她一哭他就慌。

最終，蕭非玉既沒有打斷她的腿，也沒有讓她生不如死，隻是給她種了一隻永遠也無法離開自己的情蠱，以及把她關起來。

可就連關起來，他也漸漸舍不得。

他總是一步一步又一步為她退讓，卻依舊渴求小九對自己的愛。

但他脾氣太壞了，聽不得小九說離開，說走。

那次，他把小九的脖子掐出一道血痕。

他每每回想起就害怕。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變得不那麼壞，他拿起刀，在小臂上劃出傷痕，看著血液滲出，竟然無比愉悅。

小九發現這道傷，很細致耐心地為他處理傷口，兩人像是回到了從前。

蕭非玉迷戀這種溫柔。

那以後，他的身上總是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傷口。

即便是蕭非雲派人來刺殺他，他也會適當地受些傷。

蕭非玉想娶小九為妻，他開始精心準備自己的聘禮。

嫁衣他繡了兩件，一件歪歪扭扭，小九不喜歡，他就重新繡了一件。

他真的太笨拙了，不像江暮那樣會說甜言蜜語，討得姑娘歡心。

所以當小九見到江暮第一面時，他無比害怕小九會喜歡上江暮，他很緊張，甚至很兇。

盡管蕭非玉很笨拙，但他有在努力討小九的歡心。

明明過了春天，但他還是希望在兩人成親那日可以看見開放的荼蘼花。

在蕭非玉精心呵護下, 荼蘼花真的開了。

於是，蕭非玉說：「你看, 荼蘼花開了。」

你看，春日遠去，荼蘼花開了, 你有沒有開心，你能不能多喜歡我一點？

但，他沒有得到回復。

他想著，好吧好吧, 她不愛我, 那我就去愛她吧。

於是, 蕭非玉日日在書房的鏡子前練習說話。

他對著鏡子，練習了一遍又一遍怎麼也說不出口的「我愛你」。

他想給小九一個驚喜。

成婚前，他還要解決掉愛攪事的老城主和鬧心的蕭非雲。

與江暮一塊兒解決掉兩人，蕭非玉想城主府這下安全了, 安靜了。

可遠處衝天而起的火光讓他幾乎心碎。

他準備了很久，他唯一學會的一句愛語還沒說給小九聽。

若非江暮攔著, 他想和小九死在一塊兒。

他提著劍，走到老城主跟前, 卻看見老城主釋懷的神色。

蕭非玉問：「父親, 我真的搞不懂, 你到底想要什麼？」

老城主望著黑沉沉的天幕，臉上沒了和藹的笑意, 隻有死寂。

他說：「我想死。」

蕭非玉冷笑：「你想得美。」

他知道，他的阿娘死前對老城主說：「好好活著吧, 你應該好好活著的。」

蕭非玉忽然理解老城主了。

他問：「你說阿娘愛你嗎？」

「不愛。」

老城主拆散阿滿和她的竹馬，將她強娶入府一事，盡人皆知。

他甚至親手打斷過想要逃跑的阿滿的腿。

阿滿當然不愛老城主。

蕭非玉又問：「你說阿娘恨你嗎？」

老城主的生機似乎在這一刻全都回來了。

他的手中提著一把染血的劍，身後跟著一群黑衣侍衛。

「【可」似乎這股恨意是阿滿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東西。

蕭非玉又問：「真的會恨嗎？」

阿滿是全天山城最善良最溫柔的姑娘，她真的會長久地憎恨一個十惡不赦的人嗎？

老城主顫抖著, 久久沒有說話。

不過三息，他自盡了。

蕭非玉痛極了，想著死了算了。

可江暮給他打包票，小九肯定還活著，不然他就把頭割下來給他當球踢。

那點微弱的希望支撐著蕭非玉在一年後找到小九。

他看著她走進那座院子，恨不得當即衝出去抱住她, 告訴她，他愛她。

但他開始害怕。

由愛故生憂, 由愛故生怖。

江暮出了個好主意, 扮成傻子吧。小九心很軟，你扮成傻子, 她肯定舍不得趕你走，這時候你一直黏著她就好了。

蕭非玉滿口答應，但他還是怕裝成傻子也不能留在小九身邊。

他忽然想到，如果打斷小九的腿她會怕我, 那麼他打斷自己的腿, 小九會不會多憐憫他一點。

當然，江暮滿頭大汗地攔住了蕭非玉，隻是幫他把腿打折了。

於是，在重逢的第一天。

瘸了一條腿的蕭非玉, 裝成傻子的蕭非玉，死死纏著小九。

說出了他唯一一句甜言蜜語：「我愛你」。

可盡管練習了成千上萬次，他還是會結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