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他渾身的衣服被血染透,頭發凌亂,早已不是從前的翩翩公子。


我們把他帶回家。


少爺說,流寇進城,先殺富戶。


宋府被劫掠一空,男丁被殺死,女眷則是被玷汙之後再殺死。


他是宋府的獨苗,全家人拼命保他。


老爺夫人生生為他擋了刀,少夫人為了保他被流寇抓住。


可她性子剛烈,用金釵殺死兩個流寇後自殺了。


少爺拼了命才跑了出來,也渾身是傷。


我和紅槿感嘆,偌大的宋府,一夕之間,就這樣沒了。


隻餘下苟延殘喘的少爺。


少爺在我這裡養了五個月才好得差不多,官兵打了進來,流寇撤走。


可是不論誰來,受苦的終究是老百姓。


少爺偶爾出去,看著斷壁殘垣,哭聲慘慘,沉默不語。


一天,他和我說要離開,他要參軍,為家人報仇,保一方百姓安寧。


我給他買了戰馬和衣袍,又贈送了他五兩銀子,希望他在軍中拼得一片錦繡前程。


臨行前,他對著我和劉十三行了個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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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十三趕緊扶他起來說使不得,少爺堅定地說:「使得,十三兄弟,你值得我的大禮。」


彼此說完「保重」後,我們分開。


「少爺真的不是從前的少爺了。」


紅槿說。


回去的路上,我們遇到三個因為戰爭失去親人的孩子,便把他們收養起來。


他們叫我「娘」,叫劉十三「爹」,叫紅槿「大姨」。


這樣,我們也就有後了。


劉十三很可憐,除了身體怪異,還是個天閹,一輩子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連張嬸都不知道。


她每次催促我們要孩子,我便扯個謊遮過去。


外人勸劉十三再娶個小的繼承香火,幹脆就把紅槿收了。


劉十三每次都會將對方大罵一頓。


「清芷,對不起。」


「沒事的,沒有孩子也沒關系。」


後來,我們帶著三個孩子給張嬸上墳,讓他們叫張嬸「奶奶」。


15


流寇之亂結束,我又重新開起了面館。


日子倏忽而過,一晃便是三年。


一個晌午,街上突然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吃面的客人說新上任的虎威將軍今日回鄉,這位將軍殺了好幾個流寇首領,還在邊疆立了大功,從一個小兵一路直升而上。


我用手撩了下額前的碎發,少爺也是三年前參軍,不知道現在怎樣?


恍惚間,喧鬧已經到了門前,身穿鎧甲的將軍從馬上一躍而下,進了店門。


這不就是少爺嗎?


隻是他白皙的面孔變得黝黑,臉上還多了道貫臉的刀疤,不似從前的面如冠玉,更多了幾分英氣逼人。


他送了很多東西,感謝我當年的搭救之恩。


虎威將軍來面館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前來吃面的人絡繹不絕。


連續忙碌了兩個月,大家都累得受不了,我在外掛了牌子,提出休息兩天。


剛剛洗完澡,外面便有人找我。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捧著衣裙和釵環說虎威將軍想見我。


我換了他捧著的東西隨他而去,劉十三守在門口欲言又止,最後硬生生憋出一句:「你還回來吃飯嗎?」


我上前拍拍他的手:「回來的,記得買香味齋家的桂花酥。」


他點點頭,手都是抖的。


16


少爺的新府邸很豪華,過了四進的大院子,少爺正在大廳中等我。


我上前緩緩行禮,少爺上前免了禮,讓我坐下。


寒暄一陣後,少爺遣退了所有的下人。


「清芷,當初是我對不起你,這些年,你可有怨?」


「少爺,人各有命,怨不得誰。」


「那你願不願意做這將軍府的女主人?」


少爺滿眼殷切地望著我,「我會給劉十三補償的,很多很多,我知道他是個好人。」


他想拉住我的手,我站起,往後退了一大步。


如今,我不是當初的清芷,他也不是當初的少爺。


年少的喜歡,動心就在一瞬間。


在最美的年紀,遇到認為最好的對方。


一筆畫少年,驚鴻入眉眼。


曾經,我想,另一半,就該是少爺那般風光霽月,溫潤如玉。


可一別經年,歲月匆匆,留下的那些真情切意,才更能打動人心。


過去的美好隻需塵封於心底。


人間煙火樸實無華,才會慢慢浸潤人生。


我拜別了少爺,獨自回家。


一縷發絲被風吹落,我發現裡面有一根銀絲。


我笑著將它抿起。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雪,我離開宋府時,也是這樣的大雪。


快到家的時候,兩邊的住戶都掌了燈。


遠遠地,我就看見劉十三頂著鬥笠,提著一盞燈籠,在門口候著,三個娃娃簇擁在他身邊。


「爹,阿娘是不是不回來了?」


「是啊,一個嬸嬸說阿娘去了將軍府不要咱們了。」


「阿娘真的不要咱們了嗎?」


「不會的,你阿娘舍不得咱們!」劉十三拿著燈籠朝我跑過來,滿眼喜悅。


三個孩子也如同三隻小雀兒一樣跑過來。


劉十三掸了掸我肩膀的落雪,把身上的披風脫下來給我。


「桂花酥買好了,紅槿還燉了雞湯。」


劉十三從來都不會說幾句動人的話,嘴裡永遠是生活瑣碎。


但就是這些生活瑣碎,讓我感覺踏實溫暖。


我彎腰抱起一個娃:「走,咱們回家吃桂花酥!」


「好耶!」


娃娃們歡呼起來,我們一家五口在雪中並行。


17


劉十三病了,二娃娶親之後,他就一下子病倒了。


後來都起不了床,我在他身邊衣不解帶地伺候。


他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候會睡一天一夜,隻清醒那麼一小會兒。


這次,他清醒的時間格外長。


還說要吃荠菜餡兒餛飩。


我本來想親手去做,他讓我陪他聊會兒天。


「清芷,要是我走後,你就去找宋將軍吧。」


我嗔怪他瞎說,他嘿嘿地笑著。


「跟著我,你受苦了。」


「哪裡有,跟著你,不是日子越來越好了嗎。」


「是啊,自從你來了,我的日子就越來越好了。」


劉十三抓住我的手,「你不知道,當初我把那一文錢交給宋府的人的時候,我多開心,咳咳……我劉十三也可以娶妻了。


「可是,我也知道你不願意,我長成這樣,我爹媽都不要我,哪有姑娘願意啊。


「我以為你會走,但你留了下來。清芷,每天打更回來看到你在,我真的很高興……」


劉十三說了很多,我的眼眶湿潤,有些哽咽地說:「我都知道,但我是心甘情願地守著你。」


「有件事你不知道。」


「什麼事。」


「我家沒有傳家寶,那錢,是你家少爺給的。當時是他主動找到我,把錢給我的。宋少爺是個好人,你看他後來當了大官,還給了咱們那麼多東西。


「清芷,你這樣好的女人,該配個好人,而不是守著我蹉跎一輩子。」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外屋傳來腳步聲,應該是三娃端來餛飩了。


我正要起身,劉十三已經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十三,十三!」


我喚了他好多次,都沒有回應。


他去了……


劉十三的葬禮上,少爺來了,親自寫了挽聯送了花圈。


因此,不少官員富商都來燒了紙。


劉十三大半輩子被人欺凌,瞧不起,死後倒是轟轟烈烈。


可我難以忘記的,永遠是紅槿那次道歉,他那微紅的雙眼。


18


劉十三走後的一年,少爺寫信問我願不願意去將軍府生活。


僅僅是生活,別無其他。


他的字變了,變得蒼勁有力,早就沒有了年輕時的溫潤。


劉十三葬禮的時候,我發現他也老了。


即便他脊背依舊挺直,眼中的滄桑也掩蓋不住。


據說他已經升為大將軍了,很受皇帝器重。


年少時,他說希望成為宰相那樣的文臣,憑借滿腹才華治國。


如今,他成為武將,靠著一腔熱血護民。


我當著使者的面將那信燒了,讓他告訴少爺以後不必牽掛於我。


信使走後,紅槿從我身後出來。


「看來,少爺說的是真的。」


她說當初她記恨我得少爺青眼,想著我走了,少爺難過一陣子便罷。


於是就主動勾引少爺,故意在單獨和少爺相處的時候脫掉半邊衣服。


沒想到少爺直接轉身怒斥了她,讓她穿上衣服。


並且說他心裡真正喜歡的是我。


我說紅槿拿我開心,少爺若是真的喜歡我,娶了少夫人,又為何在少夫人把我賣給劉十三後,一句話都不敢說。


「姐姐,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宋府當時遇到危機,少夫人家大業大,是唯一可以化解危機的人。而且,當時老爺夫人威脅少爺,若是不把你賣給劉十三,就把你賣到窯子裡。


「你走後,少爺時常懊惱自己的軟弱。」


可他又無能為力。


年少時的愛情最讓人動心,以為為了愛情無所不能,但在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愛情家族兩難全,無法選擇, 隻能走那條相對容易的路。


趨利避害,本就是人的本性。


畢竟,一個人的遺憾,比起眾多人的利益, 微不足道。


少爺一出生, 就享受著一般人享受不到的東西, 這都是家中給予的。


所以,必要的時候,他需要犧牲。


而我,不過就是個身不由己的丫鬟,很多事,由不得我。


沒人來同我告別,送我的,隻有無休止的嘲笑。


「?隻」我曾經對少爺有過一點怨恨,真的是一點,但後來,就煙消雲散了。


那天之後,紅槿也病了,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我和我的三個孩子輪流照顧她。


紅槿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清醒的時候,她便如數家珍般地講著往事,我聽了一遍又一遍。


糊塗的時候,仿佛那些不好的記憶全部湧現出來,她縮在牆角, 誰都不許靠近, 尖叫著「別打我」。


她最後一次清醒的時候沒有講往事,而是不停地感謝著我和孩子們對她的照顧。


我的眼淚掉下來,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輕輕地說:「清芷姐姐, 對不起, 謝謝你。」然後便沒了聲息。


19


少爺又來了一次我這裡, 聽說邊境被胡人進犯,聖上派他去攻打胡人。


「少爺, 保重。」


「清芷,保重!」


少爺若是不叫我名字,我都快忘記了。


孩兒們叫我娘, 鄰裡街坊叫我「劉家嫂子」,食客們叫我「老板」。


上一次還是紅槿叫的,不知過去多少年了。


對了, 清芷這個名字還是少爺替我取的,源自「此心冀可緩, 清芷在沅湘」。


我的本名叫什麼, 我也忘了。


20


宋大將軍死在了與胡人徵戰的疆場上。


胡人被他打退了。


朝廷追封他為護國公, 禮同國戚。


這位將軍無兒無女,據說從前有個妻子,死於流寇。


但因找不到屍首, 隻得給將軍單獨建立了衣冠冢,用以祭拜。


在將軍的遺物裡,發現多條手工精美的絲絹,有人說將軍一生孤獨, 或許是因為這絲絹的主人。


但這絲絹的主人是誰,無人知曉。


隻是隨著一把把黃土,埋入了地下。


?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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