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我懶得與她糾纏,索性把胭脂膏一同塞給了她,她眉開眼笑:「放心,我一定保密。」


8


後來秦氏連著託人找我要香餅和胭脂。


她做人利落爽快,差人一同帶來寶石和口信:「我家夫人說您的香效用甚好。」


時日一長,我與她之間竟將此做成了「生意」。


不過因我冬日畏寒,人也懶了,幾乎拿不出成品給她。她偶爾上門來找我聊天,抱怨周鳳初公事如何繁忙,話裡話外都是催促我快些給她做香。


年關將至時,我更無心思摘花,因為霍玹回來了。


他一回來先是去霍霆跟前匯報在琅軒求學的成果,第二日才到芳榭園來。


大半年未見,他全然脫了往日的稚氣,裹了一身風雪,滿眼皆是奇才天縱的傲氣鋒芒。


霍玹給我帶來首飾和衣物,我也將給他準備御寒的鞋墊、護膝和毡帽拿出來:「學舍管得嚴,物品一律不讓進,這些東西便這麼攢著,我無聊的時候就縫,越縫越多。」


霍玹把我的手掌心攤開:「木蘭,你真好,我給你的不過是銀兩換的,你給我的卻是一手一腳做的,你做這些的時候定然是想著我的。」


盡管如今的霍玹已不再是孩子模樣,可我總沒法將他和記憶中的小阿遲區別開,因此他牽我手時我總有些別扭,於是說:「我煮了酒釀湯圓,給你盛一碗去。」


我和霍玹坐在門檻上說著別離時的新鮮事,身後炭火暖意融融,身前雪落無聲無息。


我總覺得,這樣的光景不會太久。


那十日我與霍玹見面的時候不多,他不是和霍霆一同外出訪友,便是自己也有一些同窗需要拜訪。


夜裡能回來匆匆喝下我燉的湯就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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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談天時,他口中會說出一些我聽不懂的「大道」,關乎朝政,我不免憂心。「當年霍家一夕間榮枯,我與你是親歷者,自那後凡事我總不敢掉以輕心。霍大人身居高位多年,霍府在他的庇護下享無上榮光,我想到的不是霍府多風光,而是霍大人在人前需要下多大的功夫。朝堂鬥爭把所有重臣都推在風浪之巔,他一路走來想必十分不易。你早晚是會入仕為官的,學舍之中皆是官宦子弟,你在外交友時一定要留心,切勿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了爭權奪利的箭矢。」


霍玹不以為然地笑起來了:「木蘭,你怎會擔心這個,我是那狼心狗肺之人會與我霍霆兄長作對嗎?」


他伸手扯了扯我搭在肩上的辮子,表情忽然有些古怪:「怎麼你好像更關心霍霆兄長?我呢,把我擺在哪呢?」


「我如何不關心你,我不是擔心你做出不軌之事被霍大人一拳打扁了嗎?」


「好啊你。」


霍玹作勢朝我撲來,我轉身剛要躲開,卻撞上一堵人牆,天旋地轉間有一雙手攬在了我腰上。


以為是霍玹,待我站定才發現撞到的人是剛走來的霍霆,而扶我一把的也是他。


「阿遲,我有事與你商議。」


霍霆似未瞧見我,也對,以他的高度平視過去確實不容易瞧見我。


隻是走過去的時候,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像是瞧見他的臉和脖子紅成一片。


右手在身後握成一個拳頭。


9


霍玹回琅軒後不到一月,京中忽然傳出一件大事。


丞相彭昭最器重疼愛的兒子督查御史彭耀祖毫無徵兆地死於家中。


那幾日城中陰雨連綿,令這位重臣的死更蒙上陰冷詭譎之色。


聽說霍霆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就趕去吊唁,學舍甚至給學子放假,霍玹也快馬趕回來。


我正把昨日撒過藥的山茶樹根邊上脫落的皮屑和死蟲子一一掃進簸箕,埋入一旁的坑裡。


霍玹獨自坐在院中,像是揣了滿腹的心事。


「彭相與兄長是多年政敵,近來傳彭相年老即將讓賢,眾人都在猜測丞相之位最終落於誰手,一說彭耀祖,另一說便是兄長。眼下彭耀祖離奇死亡,兄長怕是會卷入麻煩之中。」


我蹲在院中埋頭鏟土掩埋,霍玹走來接過鏟子,我緩緩道:「既是多年政敵,霍大人若有其他打算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再者說,霍大人若要出手,豈是會聲東擊西之人,直接衝彭昭去不就得了?」


「木蘭!」霍玹手裡的鏟子像是燙手,丟開來捂我的嘴,「慎言!」


我不以為意,揮開霍玹的手:「我說得對不對?」


霍玹眉頭緊蹙,臉上的神色很是復雜,好一會兒才道:「是這麼個理,但隻怕彭昭不那麼想。」


我從水缸裡舀來水,衝洗方清理過的山茶樹根:「我一個女子不懂朝政,不過憑我多年養花草樹木的經驗來看,被人斷了後的藤木也活不長,他總會被那些後生的、枝丫粗壯的所取代。老樹就算有用,但新木才能結出好吃的果子和好看的花。」


放下水瓢,我轉頭問霍玹:「是不是這個理?」


霍玹微怔,彎下腰去替我鏟土:「木蘭,你費周折埋了這些沒用的作甚,喊幾個有勞力的來拖走不就得了?」


「雖是爛了看著礙眼的,埋進土裡還能化作肥料,不算徹底無用。」


我倆面朝土背朝天鼓搗了許久,我的腦子裡又回蕩起霍玹的話,抬頭問:「彭耀祖並非彭昭獨子,他還未絕後,為何你把事情說得那樣嚴重?」


「你有所不知,彭昭另個兒子彭耀宗資質普通,歷來不受彭昭器重。彭昭有先帝的令牌在手,且與朝中重臣勾連甚深,若要保丞相一職繼續在彭家是有可能的。隻可惜彭耀祖一死,他下了十多年的這盤棋就亂了。」


「阿遲,照你這麼說,現在的形勢是不是於霍大人很有利?」


霍玹頓了頓,眼底的神色忽然清明:「木蘭,你怎麼關心起政事來?」


我笑了:「我哪是關心什麼政事,我懂什麼,我關心的不過是霍大人,我們與他枝葉相關,我自然多打聽兩句。」


霍玹似也認為我說得對,微微點頭:「兄長一路走來的確不易,當年皇子們奪嫡時他以血肉之軀護現在的聖上,聖上很是感動,就連登基的日子也選在兄長傷好後,可見對兄長的情分。隻是常伴君側如在深淵,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我從未見過第二個像兄長一樣懂得進退之人。近年來聖上疑心越發重,懲戒了不少當初與他平定天下的人,唯獨兄長片葉不沾,當然也隻是我的猜想,他有什麼愁苦也是不會拿出來與我講的。」


「那你們總是神神秘秘地談什麼呢?」


霍玹被我直白地問得又一頓,鼓著眼睛瞧我,說不出是也不是。


我看笑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好生聽霍大人差遣就行了。」


入秋後,我病了一場。


阿敏說發現我暈倒在院子裡的時候,身上已經涼透了。


大夫按風寒症開了藥,我吃了幾日也不見好轉。


霍霆聽說後趕來,站在床前向其他人問話時,阿敏說我忽然睜開眼睛緊緊攥住霍霆還未來得及換下的朝服袖口。


阿敏一面說一面笑:「你膽子也真是大,敢去碰霍大人。」


一旁的夏姑姑掐了阿敏一把,阿敏索性把嘴捂起來說:「夏姑姑,我就說咱們大人並未有外界傳的那些癖好,他是懂女人的。你不會沒瞧見木蘭牽他袖子的時候,他那副仿佛被釘成了木頭的樣子吧?」


「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夏姑姑砸在阿敏肩上的拳頭更重了。


我捂著微微發疼的心口,附和道:「就是,你不想活我還想活呢,霍大人是咱們冒犯得起的嗎?」


話是這樣說,當晚我卻把阿敏說的那幅場景做成了夢。


霍霆像一棵挺拔堅韌的樹,歲月風霜並未在他俊美無端的臉上留下什麼痕跡,喜怒不形於色,唯有那雙深沉的眼睛會告訴你他的起伏。


我於肝膽欲裂的疼痛之中一把攥緊了他的衣袖,金絲繡的海浪紋理有點扎手心。


我忽然反應過來,當日我大約是喚了他一聲。


卻想不起來我糊裡糊塗喊出的是什麼。


10


一場秋雨一場寒涼,京中的秋雨裡時常裹著雪霰子。


我站在窗邊看著山茶花的骨朵被雨砸落半數,心疼得不得了。


就連霍霆是什麼時候走來的我都沒注意,聽見有人問安的時候,他已經到了門邊。


「我有事與你說,你換好衣裳到書房裡來。」


我沏好一壺茶端進書房,見霍霆微微彎著腰在案頭翻看我寫下的字。


【天上星辰元北極,人間草木自春榮。一生萬裡未歸休,又報惆悵雪滿頭。】


他念完後抬起頭來:「我屬實低估了你的才情。」


話聽來是褒獎,但他的神情卻不似真的在誇,因而我一點也不敢大意,端起茶杯恭敬地朝他遞過去。


霍霆未接,又重復了一遍詩的後一句:「又報惆悵,報惆、悵,雪、滿頭。」


我輕聲道:「大人,不過是我無聊時亂寫亂畫,拿不上臺面。」


我一面說一面走到案臺後,將那許多的紙張對折後放進櫃子裡。


霍霆已在窗邊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秋雨帶來的寒涼自地底蔓延,然而他的神色比秋雨還要蕭索。


「我隻給你半盞茶的時間思量,自己做過什麼一一招來。你應知道我有今日是如何得來,若惹惱了我,我豈止要你的命,霍玹的命我也會要的。」


我登時如被驚雷轟頂,雙腿一軟,朝他跪去。


「你所做之事,霍玹知道幾分?」


我俯身叩頭:「皆是我一人所為,阿遲什麼都不知道。」


「盧木蘭!」大掌攫住我的下颌,讓我的脖頸被迫抬起到極限,冰涼的玉扳指壓在我的嘴角上,很快我就嘗到了血腥味。


「這些年你住在我的府邸,表面乖順,卻懷有如此深沉的謀算,我真是小看了你,低估了你。闖下彌天大禍至今看不出你有半分懼怕,你一個女子,何來如此歹毒的手段?!」


霍霆眼中的怒意如野火驟然升起,頃刻間就要將我吞沒似的。


我知道他有今日是如何得來,更聽過那些關於他為了爭奪權勢浴血廝殺的事跡,我很清楚他知道真相後我的下場。


但人在命懸一線時是誠實的。


那張我為自己寫下的藥方,還是在混沌時選擇了遞出去。


我也起過一絲僥幸,奢想他看了藥方後不會查。


霍霆手上的力度忽然一松,我猝不及防跌落在地,冰冷的聲音從高處傳來:「說,你是如何殺的彭耀祖?」


我不願說,更因為這麼一折騰後我身體裡每一寸筋骨都在發痛,無法說。


霍霆把我的沉默理解為頑抗,他氣得揮手砸爛了茶具。


我以為雷霆萬鈞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來,但等了一會兒,屋中隻剩霍霆氣得發粗發沉的呼吸聲。


「你不說,那我來替你說。你不是染了什麼風寒,你是中了毒。至於為何會中毒,因為你在制毒。你把毒摻進拿給周鳳初夫婦的香餅和胭脂裡,他們夫婦二人用你的香後盡享魚水之歡,嘗了甜頭後秦氏對你很是服帖。她與彭耀祖的妻子是嫡親的姐妹,你知道她們姐妹平日裡很愛鑽研討夫君歡喜的法子,你斷定秦氏一定會忍不住與彭耀祖妻子分享此密物,所以你私下關注周彭兩家的來往,在最近拿給秦氏的香餅和胭脂裡加大了分量。彭耀祖私底下是個頗管不住欲望之人,你制的香正合他意,也正稱了你的心。」


霍霆一面說一面推開了窗戶,山茶樹碩大繁盛的傘頂綴著被雨水染過的殷紅花蕾,夜色中看去,朵朵泣血。


「若我猜得不錯,你養山茶花是為了掩蓋另一種花。西域有一種蛇蔓與山茶樹開的花極為相似,你便是以養茶花的名義在豢養那些毒物。若我此刻搜,想必還能搜出蛛絲馬跡。盧木蘭,毒藥不可一日而就,你與毒物做伴,那日你之所以會昏倒不是因為風寒,全然是因為你與毒物接觸太久,傷了自身。若你真如表現得那樣不怕死,又為何慌亂之中塞了那張藥方給我?」


我於暗處苦笑,連我自己也不知為何於混沌無措時看到霍霆走進來那一刻,忽然又想活了。


「彭家就算順著秦氏查到那些香和胭脂,可彭耀祖的妻子還有周鳳初夫婦都還好好活著,這說不通。你自認做得滴水不漏,但你有沒想過,他們但凡生疑,要想於暗處殺了你,簡直易如反掌。你,真真是膽大包天,荒唐至極,狂妄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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