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腦病科見習的時候見到過一個孩子，每次都是家長帶著她來看病。

 

這個女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並且還有自殘行為，胳膊上深深淺淺的都是傷疤。

 

當然這些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成績開始下滑了，家長才帶著孩子來看病。

 

當時她媽媽說了一句話，我記憶猶新。

 

「能不能給她開點藥？趕緊吃了，讓她好了，她明天還得去上早讀呢。」

 

1

 

聽到這話，我敲病歷的手頓時一停，好奇地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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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見一個體態臃腫，面容刻薄的中年婦女正在跟老師喋喋不休地抱怨著。

 

「您說她得什麼病不好，偏得這個病，治來治去怎麼都治不好。

 

「不光治不好，還吃藥吃得胃出毛病了，飯都吃不下去了。

 

「我聽說您是治抑鬱症的專家，這才到您這來看病，您可一定得把她這病治好了，她這病已經耽誤學習了。」

 

老師是一位有著多年從業經驗的腦科大夫，什麼人沒見過。

 

喝了口茶水潤潤喉嚨，老師冷靜地問道：「今年多大了？」

 

「她今年 17，馬上就要上高三了，她找這病鬧得這幾次月考成績下降了好幾名，等到了高三這可怎麼辦啊？」

 

女孩眼神呆滯，直勾勾地看著空中的某處。

 

我們姑且稱呼她為小美。

 

聽到老師的話，小美剛想要張嘴回答，就被她媽媽搶先回答了。

 

媽媽回答完，小美又閉上了嘴。

 

老師瞟了小美媽媽一眼，繼續問道：

 

「你胳膊上這一道道的傷疤是怎麼回事？」

 

「她說學習壓力大，劃幾道發泄一下壓力，我見沒影響學習，就由著她來了。」

 

是小美媽媽回答的問題。

 

小美似乎已經徹底放棄說話了。

 

老師點了點頭，說道：「我大概明白了。」

 

之後老師直接和小美媽開始了對話。

 

「她得這個病多長時間了？」

 

「小學 5 年級就確診了。」

 

「吃過什麼藥？」

 

「诶吆，這藥名可難記了，我怕說錯了，都寫在手機上了，喏，都在這了，您看看吧。」

 

「吃了見效嗎？」

 

「一開始挺管用的，不哭了，不鬧了，能用心學習了，成績上升了好幾名。

 

「可後來也不知道怎麼鬧的，胃開始不好了，吃不下飯去了，一吃藥就吐，我這也實在是沒辦法了。」

 

「有沒有做過胃腸方面的檢查？」

 

「檢查結果我都帶來了，您看看吧。」

 

……

 

「她有其他的一些基礎疾病嗎？」

 

「沒有，除了腦子有病，其他的地方都可好了，您可一定得給她治好了，她老鬧病太影響成績了。」

 

「她有過敏的藥物嗎？」

 

「沒有，您放心開就行，我家閨女吃什麼藥都不過敏。」

 

「行了，我給您開好藥了，一會兒交一下費去拿藥就行了。」

 

「诶好的。」

 

小美媽樂開了花。

 

老師斟酌了一會，緩緩說道：

 

「這個抑鬱症啊，它除了藥物治療，還需要家人的關懷，甚至有時候……」

 

沒等老師說完，小美媽抱怨道：

 

「诶喲，您是不知道我有多關心她。

 

「她從小到大吃的飯都是我親手給她做的，生怕她吃了不幹淨的東西生病。

 

「我怕她在學校裡不好好學習，就疏通了關系，每天去學校監控室盯著她。

 

「除了這個，我還每天檢查她的書包，生怕有同學給她塞一些小說什麼的影響學習。」

 

小美媽繪聲繪色地為我們講述了，她是如何一步步地把小美打造成一個學習機器的過程。

 

「還好我是從小就這麼管的，打小她就養成了一個好習慣，現在不用我管，她就知道學習了。」

 

實習的學姐繃不住了，她說道：

 

「您難道不覺得，應該給她一點自己的私人空間嗎？」

 

小美媽瞪圓了眼睛，罵道：

 

「私人空間？她要什麼私人空間，她這個年紀懂什麼？我跟你說……」

 

老師打斷道：「小美，我問你一下，你最喜歡幹什麼？」

 

小美媽止住了話頭，眼含著期待看向了小美。

 

小美臉上流出兩行清淚，張開嘴，用艱澀的聲音說道：

 

「學習，我最喜歡學習了。」

 

2

 

小美媽樂開了花，驕傲地看向了老師，說道：

 

「您看我管教得好吧，別人家的孩子一個個就知道瘋玩，我家小美就不一樣了，就喜歡學習。

 

「別人家的孩子都是玩手機玩得眼睛近視了，就我家小美是看書看得近視了。

 

「還有那不學好的小孩，寫情書搞什麼早戀，我家小美就一心學習，都不和男生說話。」

 

說完小美媽瞟了一眼一臉氣憤的學姐，陰陽怪氣地說道：

 

「我家小美也不像有些人，要求什麼私人空間，畢竟我家小美一心學習，沒什麼見不得光的。

 

「而有些人就不一樣了，私底下不知道幹什麼見不得光的事情，這才藏著遮著不肯讓人看。

 

「還美其名曰叫什麼私人空間，要我說搞不好就是去勾搭男人……」

 

學姐站起身來，生氣地指著小美媽，說道：「你……」

 

沒等學姐把話說出口，老師說道：「坐下，沒讓你說話！」

 

學姐憋屈地坐了回去，眼裡含著淚，但是沒哭出聲。

 

老師又對小美媽說道：「我這學生品行沒問題，就是有點年輕不太懂事。」

 

小美媽連忙附和道：「對對對，我相信您的人品。」

 

老師說道：「其實我也覺得，這麼小的孩子什麼都不懂，要是沒人好好管著，沒準就學壞了，家長就應該大膽地進入孩子的私人空間，好好管教。」

 

小美媽眼睛一亮，說道：「就是就是，小孩子一天天地就知道玩，沒人管著就是不肯好好學習。」

 

老師附和道：「要我說天底下的父母都應該跟您學習，這樣咱中國的孩子都能……都跟小美一樣熱愛學習，咱早就成發達國家了。」

 

小美媽笑出了雞叫。

 

「我哪有那麼厲害，無非就是盡了家長應該盡的職責而已。」

 

老師神情一肅，說道：「您可不能這麼說，好多家長連最基本的職責都盡不到，像您這樣盡職盡責的家長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兩人商業互吹了好一陣，最後老師說出了真實的目的。

 

「要不我給您的孩子做個心理疏導，大概三十分鍾。」

 

小美媽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警惕，說道：「那這個價錢？」

 

老師急忙說道：「不收錢的，我就是不忍心小美這麼好的苗子被這病耽誤了。

 

「您下樓繳個費，我在這給她做心理疏導。」

 

小美媽露出遲疑的神色，說道：

 

「我能陪著她嗎？我不盯著我閨女……我……這心裡放心不下。」

 

老師面露為難之色，說道：

 

「這……這是我的獨門絕活，不方便找人看去。」

 

「也就三十分鍾，我幫您勸勸她，讓她在學習上多下點功夫。」

 

小美媽眼睛一亮，說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一直覺得她有點應付事，學習很敷衍，沒用心，您幫我勸勸她，讓她多用點心。」

 

老師連忙答應了下來。

 

小美媽這才放心地離開了。

 

確認小美媽走遠了，老師又放出一個師哥去門口放哨。

 

老師這才把目光轉向小美，說道：「孩子，我也幫不了你太多，這半個小時裡，你要不哭一哭吧，老憋著對身體不好。」

 

小美木然地說道：「媽媽不讓我哭，她說哭會消耗時間和精力，會影響學習。」

 

學姐實在是忍不住了，把小美抱入懷中，柔聲說道：「沒事，我們不會跟你媽說的。」

 

小美抱著學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3

 

我在一旁看得五味雜陳。

 

最該來看腦子的，不是小美，而是小美她媽，這家長的腦子明顯是有大病。

 

老師長嘆一口氣說道：

 

「以後你們遇到這種事，還是盡量勸勸家長，要是聽勸那自然是最好，要是不聽也別強求。

 

「道理是說給能聽懂的人聽的，不講理，或者有自己獨特理論的人，就不要和他們講了，說了也沒用，搞不好還投訴你。

 

「還有就是，別管病人家屬說什麼，盡量別和病人家屬爭吵，大多數時候吵了也沒用，專心把手頭的事情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另外，幫別人的前提是保護好自己，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更別說幫別人了。」

 

我們輕聲應是。

 

「老師，小美她媽朝這邊走過來了。」

 

師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這時候才剛剛過去不到 10 分鍾。

 

「我家小美從小到大一刻都沒離開過媽媽，我……我這心裡實在是放心不下，能讓我進去看看嗎？」

 

小美媽那尖酸刻薄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美立刻止住哭聲，擦幹眼淚，在椅子上板正地坐好。

 

看著小美又恢復了那副木木呆呆的神情，我們也知道，今天也就隻能到這了。

 

老師說道：「進來吧。」

 

小美媽進屋後，掃了一眼小美，見到小美臉上有哭過的痕跡，瞪圓了眼睛憤恨地看向了老師。

 

沒等她說什麼，老師就說道：「這是我獨創的哭泣療法，哭一哭發泄出心裡的壓力，對疾病的治療有很大的幫助。」

 

小美媽面色稍霽，這才說道：「我在手快和音抖上看視頻說，哭會讓孩子消耗很多精力，小美不好好吃飯，本來就瘦，我怕哭會讓孩子累得沒精力學習了。」

 

老師連解釋再吹彩虹屁，三句話就讓小美媽樂開了花。

 

「诶喲，我哪有這麼厲害。」

 

小美媽被吹捧得再次笑出了雞叫。

 

看了一眼表，小美媽頓時變了臉色，說道：

 

「耽誤的時間有點久了，今天晚上還有個補習班呢。

 

「來，閨女咱走了，去上補習班了。」

 

小美如同提線木偶般站了起來。

 

臨出門前，小美回過頭來，說道：「謝謝！」

 

4

 

在醫院裡，真正的版本 T0 是見習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如果有別的事，或者睡過頭了，我是可以選擇不去的。

 

再次去腦病科見習，是兩星期後了。

 

剛給一個失眠的病人開好藥，小美爸和小美就進來了。

 

一進門，小美爸就大聲說道：

 

「大夫，您這技術確實好，吃了您給開的藥，我家小美這次月考又考回年級前十了！」

 

我好懸沒繃住，我們這又不是開輔導班的，你跟我們說成績幹什麼，不應該說一說小美的病情嗎？

 

老師則是露出恭維的笑容，說道：「我們開的藥都是次要的，主要的還是您作為家長管得好。」

 

小美爸咧開大嘴笑出了聲：「原來他們都說我小學沒上完，沒文化，說我管不好孩子。

 

「我家小美成績這麼好，這麼乖，不都是我管出來的嘛。」

 

笑完了，小美爸神情一肅，說道：

 

「就我聽孩她媽說，您那個……那個……什麼療法特別管用，您再給她來一次吧。」

 

「我一年賺 20 多萬，不怕花錢，這回來長點，倆小時，您看怎麼樣？」

 

老師笑道：「這個也不是時間越長越好。」

 

小美爸變了臉色，說道：「我一年賺 20 多萬，出得起這個錢，別管用什麼辦法，花多少錢，把我家小美治好了就行！」

 

老師則是說道：「這個就像是吃飯一樣，吃飽了就可以停了，不是說量越大越好。」

 

小美爸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大聲說道：「我一年賺 20 多萬，不差錢！」

 

小美輕聲說道：「爸，還是聽醫生的吧。」

 

小美爸抡圓胳膊，一巴掌狠狠地抽在小美臉上。

 

啪！

 

清脆的耳光聲響起。

 

小美沒坐穩，從椅子上摔倒在地，但她很快爬起，跪在爸爸的腳邊，又抽了自己十幾個耳光。

 

「我讓你說話了嗎？」小美爸瞪圓了牛眼，厲聲說道。

 

小美臉頰微微腫起，神情木然，沒有哭，而是說道：

 

「爸爸對不起，我不該插嘴的。」

 

「就是這幾天沒打你，又讓你長臉了，今天非得讓你知道厲害！」

 

小美爸抬起腳，作勢要踹上去。

 

小美瘦瘦小小的，160 出頭。

 

小美爸則是 180 的身高，再加上有遊泳圈般的大肚子，看上去身材壯碩。

 

老師怕打出事來，連忙給了我和師哥一個眼神。

 

我和師哥一左一右，攔住了小美爸。

 

「我管教自家孩子，你們憑什麼攔著？放開，快放開我！」

 

小美爸大聲呵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