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胃裡又一次翻湧了。

 

鮮血流落到地上，又一次髒了我的衣服。

 

但還好。

 

我的羽絨服是黑色的，並且已經很多年了，上面沾滿了過去擺攤留下的油汙。

 

這點兒鮮紅的浸染，根本看不出來。

 

我拿出水，又一次吞了止疼藥。

 

等疼痛緩解，我再次慢慢清理起地面……

 

三個半小時的演唱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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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守在寒風中，一直盯著出入口的位置。

 

生怕女兒會與我錯過。

 

許久許久。

 

等人都散去了。

 

女兒才慢悠悠地從裡面走出來。

 

她見到我。

 

眼眶紅紅的，明顯哭過的樣子。

 

我心疼地看向她，不明所以……

 

連忙小聲詢問：「怎麼了？怎麼哭了，受欺負了？」

 

她搖頭。

 

然後抱住了我。

 

「媽媽……」

 

一聲呼喚，讓我心都化了。

 

同時開始擔心，她剛才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我最喜歡的歌手，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我再也見不到了……」

 

她眼淚哗哗落。

 

我聽著，松了一口氣。

 

摸著她的頭發，我安撫著：「沒事的，她的聲音還存留在電腦裡和電視上，每次聽到她的聲音，你都會想起這場演唱會，這就是最棒的記憶。」

 

她突然又推開了我。

 

自顧自向地鐵站去。

 

「你身上好臭，我不喜歡你身上的味道，離我遠點。」

 

她收起了眼淚，眸光又冷了兩分。

 

我覺得窘迫。

 

非常清楚女兒口中的臭味是什麼，是我方才無意間嘔吐在羽絨服上的血腥味。

 

我無奈跟在她的身後。

 

一起走進地鐵站。

 

坐在她身邊，她故意往別的地方挪。

 

人擠人的車廂裡。

 

幾個靠近我的陌生人也蹙起了眉頭，在我周圍，沒有一個人掛著好臉色。

 

看著那些嫌棄和厭惡……我自覺身上這件衣服到底是該換了。

 

當然。

 

女兒身上那件也可以換了。

 

她長大了，長高了。

 

去年的衣服今年穿在身上，袖子都短了。

 

7

 

來到提前預訂好的賓館。

 

我們放下行李，就去了附近的商場。

 

本來想帶女兒好好吃一頓飯菜，但她就想吃負一樓的快餐。

 

「你懂什麼，來北京肯定得體驗一下牛馬套餐。以後我畢業了，首選肯定是北京，這算是我提前適應生活。」

 

她的話將我逗笑。

 

但不免又覺得擔憂。

 

「北京的房價很高，你買不起房子怎麼辦？」

 

她挑了挑眉頭。

 

「你放心，不學習我都能考全校第一。何況這次見證了大城市繁華後，我回去還會努力學習！你別不相信，我的目標是清北！清北畢業的學生，什麼買不起。」

 

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浮現了些許小傲嬌。

 

那稚氣未脫的小臉，我真的好想像小時候那樣親一口。

 

「可我已經給你辦休學了。」

 

我打趣著。

 

她瞪了我一眼。

 

「所以呢，我就不能回去讀書了？我上的可是九年義務教育，隻要我想上，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止我！」

 

「那高中怎麼辦？高中可不是義務教育，得花錢。」

 

她很坦然：「我這樣的天才學生，多的是高中搶著要我，學校會主動承擔我的學費和生活費！當然，我上大學也會如此，我能拿到全額獎學金！沒有錢，沒有你，我一樣過得好！」

 

她說著。

 

我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這些話，我實在是太愛聽了。

 

她能有自己的規劃，多好啊。

 

「大學畢業之後呢，還要繼續讀書嗎？」

 

「讀啊，保研直升博士，然後海外做研究，我說過自己想當一名科學家的！」

 

科學家好。

 

生活有保障不說，還有社會地位。

 

最關鍵，她可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不會像我一樣，一輩子碌碌無為。

 

「按照你這麼說，你應該會一直吃公家食堂，現在吃的牛馬套餐算什麼呢？」

 

「算體驗。」

 

「可你上次期中考試，班級墊底。」

 

「那是我故意氣你的。」

 

我哪能不知道她是故意考差的呢。

 

但我沒想到她能在今天跟我坦白。

 

果然。

 

如果沒了我。

 

她就沒有任何需要遮掩的地方。

 

和女兒之間的矛盾，一直都是我強求而來的。

 

我舉起倒滿飲料的杯子，滿目淚花道：「幹一杯吧，就當是提前慶祝你會被重點高中錄取，被清北錄取，被常青藤錄取，成為一名可以實現自我價值的科學家！」

 

她「嘁」了一聲。

 

很不情願地和我碰了杯。

 

吃過飯。

 

我帶著她去買衣服。

 

她不願意。

 

「給你自己買吧，你都不聞聞自己身上的味兒，臭S了！我可不想讓店員用異樣眼光打量我。」

 

我賠著笑臉：「好，那你幫我選。」

 

「我眼光很高啊，我覺得好看的衣服肯定S貴，你別說買不起，還浪費我時間。」

 

我點頭：「放心，一定買。」

 

於是。

 

我們一家家女裝店逛起來。

 

我配合著女兒試穿起衣服。

 

她的眼光是真的好，每每上身，我都感覺自己變了一個人。

 

我覺得每一件都非常漂亮。

 

她卻始終不滿意。

 

還說我臉色太差，嘴巴太幹，披頭散發太難看。

 

「那怎麼辦，我氣質不好，穿得不好看，你就選一件你覺得好的吧。」

 

她深吸一口氣，將放置在自己小包裡的隔離霜和變色唇膏拿了出來。

 

她親自上手幫我塗抹。

 

又借用了店員的梳子，給我編起頭發。

 

重新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我險些認不出來。

 

「這樣看起來，舒服多了。」

 

她滿意地點點頭。

 

然後拿了一條黑色的裙子，一雙三釐米的高跟鞋，一件羊絨大衣。

 

店員滿嘴的贊嘆聲，一個勁兒誇我漂亮，誇女兒會挑。

 

隻是付錢的時候，我還有些心疼。

 

三千多塊的東西，如果省下來，可以給女兒買一部還不錯的手機。

 

但心疼轉瞬即逝。

 

我為女兒挑了一件合身的毛絨羽絨服。

 

標牌上寫了 5999。

 

我沒猶豫，就要給她付錢。

 

她卻拒絕了，在打折專區裡，挑選了一件深棕色的泡泡羽絨服。

 

「我就喜歡這種性冷淡風，你選的那能給我穿嗎？全粉色，尷尬S了。」

 

「可你這個碼子大了，不合身，還是那件好看。」

 

「我現在恨不得一個月長一釐米，不買大點兒，下個月就要短了。」

 

「哪有人這麼長高的，你聽我的……」

 

我話還沒說完，她就囔囔著不要衣服了。

 

我沒辦法。

 

隻能隨了她的意。

 

換好衣服，天也黑了，我們回去休息。

 

等隔日。

 

女兒已經制定好了遊玩路線，從天安門開始，我跟著女兒一路看了長城、圓明園、故宮……

 

為了讓今天的遊玩順利進行，我特意在出發之前就吃了大量止疼藥。

 

可能是心情好。

 

也可能是覺得自己很漂亮。

 

更可能是因為女兒難得沒有發脾氣，一直與我笑臉相迎。

 

我的身體狀態非常好。

 

幾天下來，我精神抖擻。

 

女兒倒是累癱了。

 

我絲毫沒有注意到，這兩天的行程裡，是女兒一直背著大包，也是女兒尋路打車，更是女兒反復讓我坐著休息，自己則是瞻前顧後地打理。

 

她累，是因為做得多，走得多，背得多。

 

而我，能夠保持精神抖擻，最終是靠了回光返照。

 

對不起，寶貝。

 

媽媽隻能陪你到這裡了。

 

對不起，寶貝。

 

媽媽真的好愛好愛你。

 

對不起，寶貝。

 

我不是一個完美的媽媽。

 

8

 

女兒視角。

 

「原來那個老女人買票就是為了給你啊！」

 

懷著期盼的心情，我走進演唱會。

 

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座位。

 

我便聽到了來自身後的一聲嘲諷。

 

我轉頭看過去。

 

是一對很時髦的小情侶。

 

男孩兒摟著女孩兒，看向我的眼神很不屑。

 

我皺著眉頭，並不想多理會。

 

男的又開口：「知道你這張票多少錢嗎？」

 

我撇嘴：「關你什麼事兒！」

 

女的輕笑出聲：「你那個窮逼的媽，為了讓你看演唱會，花了一萬塊買的這張票！羽絨服都破成那樣了，還想著讓女兒看演唱會。你也是有意思，自家什麼條件不清楚嗎？這麼吸血自己老媽！」

 

我不信，爭執道：「我媽這是拿原價買的，你別瞎說。」

 

男的嘴巴噘得老高：「哈哈哈，笑S，你自己想想，你媽憑什麼原價買到這個票！我實話跟你說，你媽差點花兩萬塊買我手上這張票呢！」

 

女的繼續輕蔑著：「我勸你，趁著還沒開場，趕緊出去把這張票賣了給你媽回個血吧！白眼狼一個，到底怎麼心安理得坐在這兒看明星唱歌的。」

 

說著。

 

兩人走了。

 

我的心情卻難以平靜。

 

我氣得跺腳。

 

飛快跑向外面，要媽媽給我一個解釋，要媽媽給我看清楚轉賬記錄。

 

可我還沒出去，就看到了躲在角落大口大口嘔血的媽媽。

 

她一臉蒼白。

 

嘔血的樣子，感覺隨時要S掉一般。

 

我嚇到了。

 

準備上前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了我媽手上拿著的藥瓶上的名字。

 

阿侖膦酸鈉片。

 

癌症藥物。

 

從手機上搜索，我得知了媽媽生病了。

 

還是最嚴重的那種病。

 

所以，她開始消瘦。

 

所以，她開始脫發。

 

所以，她開始嗜睡。

 

原來。

 

是病了。

 

我捂著嘴巴，蹲在地上，一絲一毫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怎麼也想不到，那個精氣神十足的媽媽，可以抱著我奔走十條街到醫院的媽媽，病了。

 

回想這兩年來和媽媽的爭執。

 

到底太可笑了。

 

我明明隻是想讓媽媽輕松點才總說要去找那個出軌的男人，明明隻是想讓她不要在我身上付出過多才總是跟她吵吵鬧鬧……

 

即便如此，她也從不曾放棄我。

 

如今放任我休學，花錢帶我來看演唱會，也隻是妥協和討好。

 

場內的音樂震天響。

 

煙花絢爛多姿。

 

我躲在入口附近，觀察著媽媽的一舉一動。

 

心，像是被水泥裹住了。

 

我。

 

好該S啊！

 

三個半小時。

 

她早早就從避風處走了出來，在出入口的位置尋我，一雙眼望穿秋水。

 

可我不敢靠近。

 

生怕自己紅過的眼睛讓她發覺我哭過。

 

可直到人群散去。

 

我的眼睛沒有絲毫緩解。

 

我不忍她繼續等待……

 

不忍她與我擔憂。

 

我抱住她。

 

狠狠哭。

 

我怎麼能這麼沒用，除了哭，就真的什麼都做不了了嗎？

 

媽媽！

 

對不起！

 

你的病能好，對嗎？一定能好！

 

9

 

等到晚上。

 

媽媽熟睡。

 

我翻了她的包，翻了她的手機。

 

藥瓶、診斷書、檢驗報告……都在。

 

她和賣房中介的對話，一字不落。

 

她和我那個出軌父親關於我撫養權的談論，全數記錄。

 

每一句話，都寄託了她對我的擔憂和不安。

 

【房子賣了之後的錢，我想留給我女兒。您知道怎麼存定期嗎？我怕她會被人騙。】

 

【老師，我的身體情況大概是等不到孩子高考了，到時候麻煩您多費心。她很聰明，想考清北。】

 

【作為孩子的父親，別的我不要求你，但我希望你能在孩子有什麼事的時候頭一個頂上。】

 

【社區同志您好，我家孩子勞煩您以後多關照了。】

 

【鄰居您好，不常聯系，但知道您是個熱心人，若是孩子以後有什麼需要您的，還希望您能幫幫她。】

 

左鄰右舍，我媽給每家每戶都送去了禮物。

 

但凡她知道的社區工作者，也都提前打了招呼。

 

即便是我那出軌的父親，她也聯系了一番。

 

唯怕，她走了之後。

 

我一個人太無助。

 

夜裡。

 

我顫抖著手，在網上掛了北京和協專家號。

 

將那些診療單和報告都發了出去。

 

結果是我可想範圍內最差的那種。

 

【醫生，我現在還能做些什麼嗎？】

 

我問。

 

逼近凌晨，專家回復：【陪伴她，讓她快樂一些。】

 

所以我連夜制定了計劃。

 

將可能出現的意外全部考量進來。

 

讓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媽媽的感受上。

 

我想，接下來的休學時間裡，我要陪媽媽去更多的地方，去感受更多的快樂。

 

可惜。

 

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晚上。

 

媽媽就走了。

 

走之前，她將房子賣了，也將所有的錢留給了我。

 

沒有遺囑。

 

沒有遺囑。

 

沒有遺物。

 

趁著我白天上學的空檔。

 

她將屬於她的東西全部清空了。

 

隻留了在北京買的那一套新衣服新鞋子，當然這一套衣服是要帶去殯儀館的。

 

那天晚上。

 

她抱著我，絮絮叨叨了很多。

 

我背對著她，眼淚不止。

 

為了不讓她發現自己在哭, 我用很惡毒的言語一直說她很煩。

 

她溫柔地拍打著我的背, 告訴我錢要省著花，學習要慢慢來, 住校不要和人發生衝突，以後有事多和老師溝通。

 

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跟我說。

 

但我一直催促著讓她睡覺。

 

我怕她身體扛不住。

 

熬夜吃不消。

 

但我沒想到。

 

媽媽的情況已經惡劣到了這種程度。

 

10

 

媽媽去世的消息不脛而走。

 

爸爸從外地趕了回來, 為媽媽辦了喪禮。

 

臨別時，將媽媽的喪葬份子錢都留給了我。

 

「爸爸也很困難, 今後靠自己了。

 

「你媽媽留給你的, 隻要你省著點花, 肯定能支撐你到大學畢業。

 

「就這樣吧, 是我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

 

猶記得, 那年爸爸出軌, 媽媽選擇離婚。

 

沒多久。

 

爸爸就後悔, 回來找媽媽了。

 

但媽媽沒有原諒這個男人。

 

很快，爸爸再婚, 但結婚對象並不是當初那個小三, 而是和媽媽長得很相似卻絲毫沒有媽媽體貼的女人。

 

我看著他，雙鬢斑白，滿臉鏽斑，很陌生。

 

不明白這個男人這輩子到底在忙些什麼, 但可以看出來，他過得並不好，應該比媽媽差許多。

 

爸爸走了之後。

 

鄰居將媽媽事先給我買好的床上用品以及四季衣裝給了我，又陪著我去學校辦理了住校手續。

 

臨別時，鄰居囑咐, 生活上有事兒就聯系她。

 

到學校沒多久，班主任就來了，給我帶來了最新的輔導資料。

 

並且很貼心地讓同寢室的女生多照顧我。

 

最後，她叮囑, 學習上有什麼問題隨時找她。

 

老師走後。

 

宿管阿姨也來了, 她給我鋪床，介紹宿舍各個角落情況。

 

譬如衣服怎麼洗怎麼晾。

 

又譬如去哪裡洗澡怎麼吹頭發。

 

晚上熄燈了，還可以去她的寢室學習。

 

等大人們離開。

 

和我同寢室的女生們也圍上了我。

 

「你的被子好香, 是曬好了的, 睡覺肯定很暖和。」

 

「這是我的學習筆記，有需要你隨時找我拿。」

 

「等會兒有空，我帶你去拿生活卡吧, 用那個才能刷錢。」

 

她們嘰嘰喳喳一片。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青春。

 

她們桌上放置的文具用品和我的一模一樣, 我才知道，包括她們在內, 老師、鄰居、宿管阿姨……每一個可能和我有接觸的人，我媽都提前打過招呼。

 

她生怕我一個人太孤單，生怕我一個人會害怕, 生怕我一個人適應不了這個世界。

 

但是。

 

媽媽。

 

我已經長大了。

 

我已經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

 

媽媽, 不要擔心。

 

媽媽, 謝謝你。

 

媽媽，對不起。

 

媽媽，我愛你！

 

媽媽, 在天上也一定要好好生活呀，不要那麼辛苦，不要那麼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