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十八歲的第二天，我爸走了，自此老程家的戶口本上就剩下了我一個名字。

 

我怨他自私又狠心，丟下那麼大的家業瀟灑而去。

 

給老爸整理遺物時，我在屋裡的B險櫃裡發現了一本日記，日記內容停留在我十八歲生日那天：

 

「瀟瀟，我們的小橙子 18 歲了，她長得很像你，性子也隨你，這些年我總是害怕看她的眼睛，每看她一眼我就能夠想起你教她喊我爸爸的樣子……」

 

我突然間明白，他不是自私，他隻是撐了太久太想我媽了。

 

1.

 

我爸走得那天是一個很普通的周末。

 

他就是睡了一覺之後就沒再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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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記事起，我爸就沒怎麼笑過。

 

他的身上常年有股淡淡的S感。

 

我爸這個人很奇怪。

 

平常有事沒事就總愛盯著院子裡面的花發呆。

 

有時候還會偷偷掉眼淚。

 

我媽走得早，在我媽留給我的信當中，她說過這樣一句話：

 

「想她的時候就看看院子裡的花，媽媽會變成花繼續陪著你。」

 

我爸真的好傻。

 

幼兒園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媽不會變成花，這個道理我爸花了幾十年竟還是不懂。

 

我根本想象不出來這樣固執的人我媽當初是怎麼看上他的。

 

為了幫他收拾遺物，我推掉了三個酒局。

 

「按照我爸的遺囑，這套別墅不能賣，你去把它掛在網上，出租。」

 

別墅裡面冷冷清清的，長大後我很少跟他住在一起。

 

我擰開臥室的門，老爸的房間整潔又幹淨。

 

我坐到他的床上無意中看到了放在他床頭櫃的一張照片。

 

那是我們一家三口為數不多的合照。

 

我輕輕撫摸照片上老爸老媽的面容。

 

我對我媽的記憶不多。

 

僅有的記憶是我們一家三口圍在一起慶祝生日。

 

在模糊的記憶中，那好像是老媽最後一個生日。

 

我隻記得那時候的媽媽連吹蠟燭的力氣都沒有。

 

是我幫她吹滅了蠟燭，可我已經想不起來當時有沒有幫媽媽許願。

 

後來我在B險櫃裡發現了一本厚厚的日記，裡面全都是記錄的關於我的成長。

 

我坐在辦公椅上發呆，一手合照，一手日記，呢喃道：「老程同志，你說你們這些非正常S亡的人，究竟是想不開呢還是想開了呢？」

 

突然電腦屏幕藍光閃爍。

 

桌面上的一個文件夾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文件夾的名字叫：「愛妻。」

 

愛這個字眼很少出現在我們家。

 

我愛我老爸，但他在臨走前也沒聽見我說一句：「老爸，我愛你。」

 

文件夾裡面的視頻多達上百條，我翻到最後一條視頻，時間顯示是在零零年。

 

2.

 

第一個視頻自動播放。

 

我微微驚訝。

 

畫面裡穿著白襯衫衝鏡頭笑得那麼有少年感的人，真的是我爸？

 

「今天是我喜歡夏瀟瀟同學的第三年也是我們在一起的一個月紀念日，上個月的 28 號，我們正式在一起啦！」

 

「我們今天出來約會，一起逛逛公園。」

 

鏡頭裡面的老爸笑得很有活力。

 

他的眼裡有細碎的星光。

 

DV 的像素雪花不比現在，可視頻裡的老爸卻那麼的意氣風發。

 

畫面一轉，我媽出現在了鏡頭面前。

 

我媽燙著一頭大波浪卷，穿著吊帶背心和低腰牛仔褲。

 

完全是當時最流行的時尚穿搭。

 

我媽是南方人。

 

她的五官不像南方人的精致小巧相反卻十分大氣耐看。

 

明媚動人得就像夏日裡開得最鮮豔的花。

 

我感嘆：「好一對金童玉女。」

 

我媽用手擋了一下鏡頭，害羞道：「哎呀，程砚，你拍我幹什麼？」

 

鏡頭搖搖晃晃的，拍攝得角度也很刁鑽。

 

但老爸卻把老媽拍得出奇的好看。

 

我媽顏值擺在那裡，不好看都說不過去。

 

「瀟瀟，你真上鏡。」

 

我媽不習慣看鏡頭，視線便移向了別處。

 

「程砚，你看有人在湖上劃船，我們也去吧。」

 

我爸笑聲溢出來，「好。」

 

鏡頭忽然向下移，隻見老爸的手被老媽緊緊牽著。

 

「那邊排隊的人有好多，我們跑快一點。」

 

老爸聲音溫柔，又似享受的說：「瀟瀟，你跑慢點，別摔著！」

 

風卷起我媽的波浪卷，像一隻振翅飛翔的蝴蝶。

 

鏡頭一直在晃，畫面裡出現很多老媽的殘影。

 

完全可以看出我爸也是一個拍攝小白。

 

穿越時間的距離，我能夠感受到當時他們談戀愛時的那種甜蜜。

 

數不清的粉色泡泡快要從屏幕裡飛出來。

 

我就好像在看一段關於老爸拍的亡妻回憶錄。

 

我揉了揉眉心，埋怨道：「老程同志，你真小氣，你偷偷藏了老媽這麼多視頻，一條都不舍得給我看，每年就隻讓我拿照片緬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對媽媽的印象就隻是一張靜態的照片。

 

我的記憶裡關於她的故事少得可憐，如果不是家裡還有她的照片，那麼我連她長什麼樣都不會記得。

 

我媽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一點都不了解。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她很愛我。

 

她給我留下了十八封手寫信。

 

母愛這種東西，我隻能通過她的照片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腦子裡面幻想。

 

幻想我和媽媽擁抱，幻想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打打鬧鬧的畫面。

 

這麼如此生動又鮮活的媽媽，我是第一次看到。

 

看著屏幕上的畫面，我竟流下了眼淚。

 

3.

 

視頻列表按照時間順序依次往下播。

 

這次還是我爸先入的鏡頭。

 

看他周圍的環境，好像是在宿舍。

 

老程同志的胡子沒有刮，頭發也亂糟糟的。

 

活像一個流浪漢。

 

宿舍裡面的燈光有些暗，他坐在桌前，聲音放得很輕。

 

手上不知道在搗鼓著什麼。

 

「瀟瀟下個月就要過生日了，可是我的圍巾進度還不到一半，趁著室友都睡了，我要加班加點了。」

 

老爸看著鏡頭一個人闲聊道：「針織這項技術活真的太難了，我手比較笨，光是學針織的挑線就學了好久，宿管阿姨都快被我氣S了。」

 

「我拿水果賄賂到最後她都不願意教我了，說我沒有慧根還說我這種腦子是怎麼考上大學的。」

 

語氣雖是在開玩笑但我看到老爸的眼神裡還是閃過了幾秒傷心。

 

現在回想，其實我爸針織水平也沒有多麼糟糕。

 

小時候老爸的合作伙伴們每次來我家談生意都會給我帶一堆的玩具。

 

一開始還算新鮮，久而久之也就那樣。

 

到最後逐漸演變為我對什麼玩具都提不起興趣。

 

老爸怕我一個人在家無聊連夜給我做了個晴天娃娃。

 

我喜歡得不得了。

 

後來我房間裡面的芭比娃娃，很多衣服都是出自我老爸之手。

 

我有很多毛絨玩具都是他親手織的。

 

盯著畫面裡笨手笨腳的老爸，我心情尤為復雜。

 

這麼多年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老程同志又當爹又當媽。

 

老爸突然向鏡頭展示了下他的勞動成果。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條紅色的半成品圍巾。

 

鮮豔的紅色極襯老媽的風格。

 

我暫停視頻仔細看了看這條圍巾，這是我百天照裡我媽圍得那條。

 

我媽抱著胖嘟嘟的我圍著鮮紅的圍巾在客廳的聖誕樹下拍下了我的百天照。

 

再後來，這條圍巾我隻在老爸的衣櫥裡見過。

 

它被整齊的疊起來放在衣櫥的一角。

 

我小時候不太明白事時，還拿這條圍巾當過抹布。

 

老爸的臉色當時就沉了下來。

 

他一把奪過我手裡的圍巾獨自去洗水池旁小心翼翼的洗了它一遍又一遍。

 

曬幹以後他就將圍巾摟在懷裡一整天都沒有說話。

 

那天，老爸的眼睛紅得像熬了夜的兔子。

 

視頻的最後是一個第三視角的鏡頭。

 

漫天的雪花紛飛，籃球場上打雪仗的同學有很多。

 

老爸老媽就站在其中，是第一眼就能發現的存在。

 

老爸將圍巾圍到老媽的脖子上，忽然老媽的雙臂勾住了老爸脖頸。

 

老爸明顯一愣。

 

隨後老媽輕踮腳尖在老爸唇上淺淺落下一吻。

 

老爸環住老媽的腰將她抱起隨後在空中轉圈。

 

在雪花飛舞中，老爸開心的喊道：「夏瀟瀟，生日快樂！」

 

屏幕前的我露出甜甜的笑容，不自覺的跟著老程同志說：「老媽，生日快樂！」

 

原來這條圍巾還有這麼一個甜甜的戀愛故事，當初拿它用來當抹布，老程同志沒揍我一頓真是謝天謝地。

 

4.

 

2002 年，8 月 28 日。

 

我爸在滿了法定結婚年齡以後就跟我媽把證領了。

 

那是一段完整版的結婚錄像帶。

 

那時候的婚紗以純白色為主調，我媽穿著簡約又大氣的 A 字裙，胸前有珍珠作為點綴。

 

長發披肩，明媚動人。

 

不光看呆了我爸，就連我在屏幕前都不敢隨便眨眼。

 

生怕一眨眼，她就會變成一隻漂亮蝴蝶飛走。

 

我媽被老爸公主抱的抱進了婚車內。

 

婚禮現場熱鬧一片。

 

白色的鮮花讓空氣裡彌漫著一股淡雅的味道。

 

我媽手捧花束，一步一步朝著她的幸福邁去。

 

步子走了一多半我爸卻等不及了便向我媽奔去。

 

二人牽著對方一起走到了司儀臺前。

 

我爸望著我媽的眼神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深情。

 

他說：「謝謝你走進我的生命裡成為我今生唯一的妻子，無論過去還是未來，我都會愛你如初，我愛你，不止現在。」

 

我媽泣不成聲。

 

交換戒指時，老爸緊張的手一直在發抖。

 

給老媽戴上戒指以後，我爸的眼眶紅得跟老媽不相上下。

 

原來娶到心愛的女孩真的會淚流不止，就像打了一場勝仗一樣。

 

這一刻，愛仿佛在我老爸老媽身上有了具像化。

 

典禮結束後下了場太陽雨。

 

晴天和雨天同時出現將今天變得格外的浪漫。

 

視頻裡，老爸脫掉西裝外套將他們兩人罩住準備往屋檐下跑。

 

可老媽的高跟鞋卻陷進了泥裡。

 

老爸幹脆將她打橫抱起，裙擺上的泥點甩到了貼著「喜」字的自行車後座。

 

躲雨的屋檐下，老爸看老媽的眼神溫柔，幸福將他們緊緊包裹住。

 

我一時晃了神，像個偷窺別人幸福的小偷一樣將眼睛閉上了。

 

下一秒，他們接了吻。

 

原來在美顏功能沒誕生之前，愛就已經自帶了柔光濾鏡。

 

印象裡，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老爸過他們的結婚紀念日。

 

每每想起來，每年的 8 月 28 號，老爸總會一大早就出門。

 

出門的時候會把自己打扮的異常精神又帥氣。

 

至於他去哪了，我從來都沒有問過。

 

也許吧，那天他隻想跟我媽待在一起。

 

好景不長，老爸老媽結婚沒多久，年底就爆發了非典。

 

老媽的職業是一名護士。

 

那段時間緊張又混亂。

 

大量的商店關閉，物資又短缺，人們瘋狂搶購。

 

醫院裡也是人滿為患。

 

老媽戰鬥在最前線沒再回過家。

 

老爸在家急得團團轉。

 

小年夜，老媽沒有往家回電話，老爸坐不住，提著保溫桶就奔去了醫院。

 

老爸到了醫院以後隔著鐵柵欄跟老媽四目相望。

 

再次見到媽媽的時候，她從漂亮的蝴蝶變成了一隻臃腫的企鵝。

 

視頻突然劇烈晃動了幾下，老媽推了老爸好幾下。

 

她氣道：「誰讓你突然跑過來的！」

 

抖動的畫面裡，我聽到了老媽的哭聲。

 

「程砚，你要好好的，等我回家。」

 

5.

 

隔著鐵柵欄，他們吃了一頓簡單的年夜飯。

 

「程砚，餃子鹹了。」

 

老爸撓了撓頭，「下次不會了。」

 

「你蘸點這個甜醋。」

 

老爸滿眼是心疼，正要說什麼時救護車的聲音震耳的響起來。

 

老媽隻吃了兩三個餃子就匆匆撂下了筷子，「你趕緊回去吧，還有病人在等我，記得把家裡消毒！」

 

老媽往前探了一下想去吻一下老爸，後一秒便停止了動作。

 

防護面罩上全是霧氣，老媽堅毅的眼神卻穿過霧氣定格在了鏡頭面前。

 

老爸不顧一切的與她額頭相貼。

 

「瀟瀟，你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