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2

 

我與陸韫有過一個孩子。

 

就在去年。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去跟陸韫分享這份喜悅。但是他的反應很談定，淡定到有幾分冷漠，問我：「你想要這個孩子嗎？」

 

我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想要？」

 

「我沒有那樣說，我隻是……沒有任何準備。」

 

看著他垂下的頭，我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胚胎兩個月大的時候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張合照，不知什麼時候添加的客戶發的，是商業活動的照片。裡面烏泱泱站了快三十人，一群陌生的人臉裡我發現兩張格外熟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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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韫和林欣站在照片右側，兩人肩並著肩，笑得開懷。林欣佩戴的工牌上印著自己公司的名稱，是我經常聽到陸韫工作電話裡的合作方。

 

那天我外出做專訪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還沒成型的生命體就這樣離開了我的身體。

 

陸韫握著我的手安慰我，說出口的話卻像一根根尖銳的冰柱插滿我全身。

 

「沒關系，我們還年輕。」我沒看他的臉，甚至已經接受不到他話裡的語氣，「現在……也還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

 

那什麼是時候？等到林欣懷孕的時候是時候？

 

我不傻，我隻是讓自己刻意忽略——林欣戀愛當天是我和陸韫在一起的日子，林欣要結婚的消息傳出來的當月，陸韫向我求婚……

 

陸韫拿我當工具，跟自己的前女友較著勁。

 

我與林欣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明媚自信，我內斂含蓄，但是因為喜歡上陸韫，我被迫與她的人生同頻共振。

 

我躺在病床上緩緩呼出一口氣，心想罷了。

 

如果孩子出生後問起，我都不知道怎麼跟他講述父母這一出離譜荒唐毫不美好的情感故事。

 

我閉上眼，沒再說一句話。

 

13

 

那天之後陸韫沒再提起過孩子的事，但是對我的態度變得小心翼翼，甚至帶了討好的意味。

 

我心裡又恢復了平靜，面對他再難生出波瀾。好在與韻珠的合作開始變得忙起來，工作收尾的時候，我單獨請湯楓吃了個飯。

 

那天很不巧，吃過飯出門的時候天上突然下起了雨，我們被被困在餐廳外的屋檐下，幾分鍾就聚集了不少人。

 

停車的地方就在不遠處，但是雨勢很大，幾米開外難辨人鬼，白茫茫一片。

 

「等雨小一點再過去。」湯楓說。

 

我點頭應了一下，但是眉頭還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湯楓低笑一聲，沒有錯過我細微的表情。

 

「我以前以為你很喜歡下雨。」

 

「是嗎？」我自己都有些不確定。

 

「以前每到下雨天，你好像都會變得格外平和沉靜。」

 

我試著回想以前，想來想去，發現大概是因為陸韫在的時候我才會這樣。我感到平和沉靜的安全感來源於，雨停之前，陸韫不會從我身邊離開。

 

「可是估計全世界都公認，陽光明媚才算是好天氣。」我笑著跟湯楓打趣。

 

他也笑了，「是。」

 

雨幕中又跑過來兩人，從身形可以看出是一男一女，男人將身上的西裝脫下遮在兩人頭頂，快速跨進了檐下。

 

雨水不可避免的沾湿了女人的裙子，女人忙著整理，明明是略帶狼狽的場景，卻被她做的優雅中帶著美麗，像一朵附著朝露的玫瑰。

 

那可是林欣，這麼多年過去，依舊一舉一動都勾人心魄。

 

林欣抬頭的間隙發現了我，視線定在我身上，他身旁的陸韫也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來。

 

我有些呼吸困難，險要站不住，耳旁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將全世界真實的聲響都吞沒。

 

看來我畢業之後選擇再也不見林欣是一件無比正確的決定，現在她就站在我面前還什麼都沒做，就讓我的全部信念轟然倒塌。這個在我的青春中明媚張揚存在感強烈的女人，這個讓我無數個深夜羨慕又嫉妒的女人。

 

隻要她一出現，我就立刻晦暗無光。

 

丟失了十二年的自尊心在這一刻被我突然拾起，千倍百倍地一股腦撲上來，厚重的羞恥感瞬間將我吞沒，壓得我喘不上氣。

 

這些年我到底在幹些什麼啊？！

 

陸韫朝我走過來，像是喊了我的名字，又像是問我為什麼和湯楓在這裡，但是我都聽不清了。

 

我慘白著臉站著，他見我不說話，有點急了，去拉我的胳膊，「溫沅，你怎麼了？」

 

「放開我！」我突然應激般甩開他的手，應該惹來了不少人的側目，但是我已經不在乎。

 

張了幾次嘴，我終於把那句話說出來：「我們離婚吧。」

 

我知道現在的場景並不合適，但是我跟眼前這人，已經沒有第二句要說的話了。

 

剛剛吃飯的時候湯楓告訴我，林欣離婚了。

 

可能經歷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林欣眉眼間多了以往沒有的淡然柔和，和現在的陸韫十分相配，他們這次應該可以順順利利彼此包容理解，相攜走完一生。

 

隨他們吧，我退出，林欣離婚了，我也該離婚了，這次必須由我先說出口……

 

14

 

我已經記不起那天是怎麼回到家的，隻記得陸韫堅持不同意離婚，我將能砸的東西砸了個遍。

 

地上遍布各種各樣的玻璃碎渣，多是我搜羅來的陸韫喜歡的玻璃擺件。

 

陸韫站在中央不說話，碎片飛濺的時候劃傷了他的臉，鮮紅的血珠循著他的面頰留下，他也沒有管。

 

我從小到大都沒有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平日裡最注重體面，一段感情走到最後，卻還是這麼慘烈地收場。

 

最後我砸累了，披頭散發扶著桌子，活像個女鬼。

 

「陸韫，跟你在一起這麼多年幾乎沒有要求過你什麼，唯一想買的一個花燈你都沒有滿足我，現在我對你隻有這一件事了，跟我離婚吧，算我求求你……」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近乎是哀求，心底蔓延著強烈的自我厭棄，怎麼就搞成這個樣子？

 

陸韫態度終於松動，眼眶通紅，聲音嘶啞不堪，「……好。」

 

15

 

第二天出來的時候客廳已經恢復了整潔，但是少了很多東西顯得格外空曠。

 

昨晚陸韫松口之後我就搬進了客臥。

 

我和陸韫在這一天進入了離婚冷靜期，陸韫同意離婚的條件，是冷靜期內我不搬出去。這些對我來說已經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十二年都過來了，不至於最後一個月都等不了。

 

我沒去深究陸韫挽留的作態是出於何種感情，是單純不想離婚，是突然感覺到愧疚，還是猛然發現我的一些優點，喜歡上我了?

 

這些都跟我沒了關系，我已經不愛他了，原來沒有感情的時候，人都會變得冷漠。

 

季荨腳好了，約我吃飯，坐到餐廳又開始吐槽陸韫。

 

「我說陸韫這個人怎麼回事，跟你結婚四年了，跑過來問我你喜歡吃什麼，他是你老公诶！」

 

「我們已經準備離婚了。」我平淡說出這句話後，季荨被飲料嗆得咳嗽起來。

 

「你認真的？」她忍者嗆出來的淚花抬頭問我，滿臉震驚。

 

「已經在走流程了。」

 

季荨終於相信了，震驚半響之後平靜下來，「你確定要真這樣嗎？」

 

我淺笑一下，以作回應——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確定。

 

「看來你真的想通了。」她說。

 

回家之後廚房煙味濃烈，我第一反應是著火了，衝進去一看是陸韫在做菜，火還開著，鍋裡是已經燒成黑炭的排骨。

 

我將火關掉，把鍋放到水龍頭下衝洗。

 

陸韫被嗆得不停咳嗽，「咳，對不起，我隻是試著想學一下你喜歡的糖醋排骨……」

 

「你不用白花這個力氣。」

 

陸韫滿臉失落，垂下眼睑掩蓋神色，將鍋從我手中接過，「我來吧。」

 

我也沒跟他客氣，直接回了房間。

 

16

 

我向公司提交了辭呈，主編找我談話。

 

「我以為我上次暗示的已經夠明顯了，這個位子我不會再呆太久, 你是最有實力的，也是我最看好的。」

 

我低著頭不說話, 對於主編的悉心栽培，我確實感覺有些辜負。但是這裡離我跟陸韫的婚房很近，離陸韫的公司也不遠, 我不想繼續停留在過去的圈子裡。

 

主編知道我離婚的消息，「溫沅，一個男人而已，一段婚姻失敗了, 連工作都不要了嗎？甘心讓這麼多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確實是不甘心的, 但是……

 

「這樣吧, 有新規劃的旅遊城市找我們做推廣，雖然之前沒有做過這個模塊，但是上面還是很看好這個項目，效果好的話之後每年都出兩本旅遊雜志。」

 

「第一個城市民風淳樸風景優美, 生活節奏也慢，你過去跟進吧, 與當地旅遊局對接，大概需要兩三個月, 也借此散散心, 調整好心態繼續回來上班, 沒什麼事是不會過去的。」

 

確實，時光還很長,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過去的……

 

17

 

我的東西已經陸陸續續都搬到了季荨那裡，我打算出差回來再找房子。

 

我又轉過身，闔眼繼續我的睡眠。

 

「作經」開門的時候我就已經醒了，但是沒動，看他要做什麼。

 

他在床前站了良久，然後輕手輕腳上來, 小心翼翼將我抱進懷裡，臉貼近我的脊背。

 

背後的睡衣上突然有一小片地方開始滾燙，然後逐漸冰涼，湿漉漉的，無聲訴說著悲傷。

 

陸韫這一個月沒少折騰，先是要學做菜, 然後開始不停買花買禮物，但是見我態度冷淡, 又不敢直言說是送給我的, 就帶回家擺在顯眼的位置。

 

我每次回來客臥的床頭櫃上，都有一朵嬌豔的白玫瑰。

 

我從沒見過陸韫這麼卑微過, 但是我好不容易從苦難中掙扎出來，不可能回頭重蹈覆轍。

 

從民政局出來，我與陸韫分道揚鑣，他在我轉頭時叫住我。

 

「……溫沅, 你很好, 這些年，是我錯的離譜。」

 

「對不起……」

 

我說：「祝你以後一切順利。」

 

然後毫無留戀，去迎接我光明的、毫無負擔的新生。

 

經年大雨終於停下，陽光在天上撕開裂縫, 不吝嗇地傾瀉而下，我的心中，自此天光大亮……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