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半晌,轉頭就去了鬥場。
第二日,就精神抖擻地出現在我面前。
「你說的法子果真有用,小爺我昨日大S四方!」
我聳聳肩,不甚在意。
鬥蝈蝈這種遊戲,我小時候是玩膩了的,隻有這種富家公子,才會興致勃勃。
可他每每來尋我談論這些,我也不會掃他的興。
一個有錢又腦子不好使的朋友,還是值得交的。
日子似乎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了下去,阿娘日復一日地侍弄家裡那兩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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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日復一日地賣我的小玩意兒,闲暇時分陪著少爺山野鄉間玩耍,掙些外快。
可我也注意到,阿兄休沐歸家的時候,神情一次比一次凝重。
那如墨的眉眼裡,也氤氲著疲態。
城裡的小販人人都說當今聖上時日不多了,卻還未曾立儲,怕是要變天了。
變不變天的跟我們這些升鬥小民也沒什麼關系,我唯一掛心的,便是阿兄。
於是,我問少爺:「若是脫了奴籍,是不是就跟主家沒關系了?」
他爹是王府管事,對這些戶籍憑契的事情,肯定比較了解。
我在城中做生意已經有數月,再加上少爺指縫裡時不時漏出的碎銀子,我如今已然存了八十兩了。
若是想為阿兄贖身,想必是夠了吧?
他轉頭睨了我一眼:
「你是想為你阿兄贖身吧?
「放心,敬安王府一時半會兒倒不了。若是真出什麼事,尋常奴僕贖身倒也不難,隻是親厚的僕從,怕是會被牽連。」
阿兄是從人牙子手中賣身到王府的,又不是從小侍奉王爺的小廝,能有多親厚?
我心中放心了一大半,又隱隱約約地開始同情起他來。
他爹是王府管事,若是敬安王府出事,他肯定逃不脫。
「若是王府……那你怎麼辦?」
他笑得疏朗:「若是我真的獲罪,你願意替我贖身嗎?」
對著這樣一張眉目清雋的臉,我突然有些動搖。
讓我沒想到的是,一語成谶,第二日,敬安王府就獲罪了。
12
阿娘聽到消息心緒激蕩,氣血上翻,直接臥床不起了。
我請了大夫來,給阿娘熬Ṭü₈了藥喂下,又翻了翻家中的木匣子。
裡面大大小小躺著一堆碎銀子,這是家中全部的家當。
連帶著我的八十兩,一共一百二十兩。
我揣著銀子,尋到了關押王府人等的獄中。
敬安王府是以謀逆的罪名被羈押的,看得很緊,我使了五兩銀子才得以進去。
昏暗的地牢湿漉漉地泛著水漬,像是不見天日的泥潭。
我顫著腳邊走邊看,終於在最深處瞧見人影。
一群女使婆子被關押在一處,旁邊的想必是家丁侍衛,再旁邊……
「蘭兒?你怎麼來了?」
角落裡傳來一道清冽的聲音,我扭頭,果然是阿兄!
阿兄從前纖塵不染的袍子如今浸了汙泥,發髻也松了幾分,墜在額角越發顯得俊美。
「阿兄,我今日帶了銀子,我是來贖你的,我一定會帶你回去……」
我邊說邊掏著錢袋,卻被一旁的獄卒打斷:
「他不能贖。
「他是敬安王的幕僚,如今謀逆也有他的罪名。」
我湊過去,他手中的籍冊上果然寫著——敬安王府幕僚,序秋。
阿兄怎麼會是王府的幕僚呢?
「獄卒大哥,你搞錯了吧,我阿兄叫張松,不叫序秋……」
他不耐煩地推開我:「說了不能贖就是不能贖,你怎麼這麼多事兒?」
「蘭兒,算了吧。」
阿兄靠在牆上,白皙的臉對著光幾近透明,像一隻折頸的仙鶴。
「序秋是我入王府時,自己改的名字。此事不可逆轉,你拿著銀錢回去吧。」
我喪氣地站著,幾乎要哭出來。
淚眼蒙眬間,我對上了一雙桃花眼。
來都來了,總要帶個人走吧。
我指指另一側的清雋少年:「那他呢?」
獄卒大哥白眼都快翻出來了:「那是敬安王世子,你說呢?」
我傻眼了。
阿兄也抬起頭,生平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而縮在一角的少年,笑得肆意。
13
我到底是沒能為阿兄贖身。
可好在敬安王府處置的聖旨還未曾下來,因此一直被羈押在城中的地牢裡。
雖每日提心吊膽,但所幸暫時是沒有性命之憂。
阿娘的病漸漸好起來,沒了阿兄,她又變成一副古井無波的樣子。
雖然未曾表現出來,可我也知道她Ťũₑ心中是難受的。
政變將至,不僅上位者人人自危,百姓也是極為惶恐的。
從前尚且還賣得出去幾個草蝈蝈,如今已經沒有人買了。
於是,每日裡除了做些家裡的活計,我便會送些吃食去牢裡。
阿娘叮囑我,從前阿兄說敬安王對他頗有照拂,如今式微,我們也該報答。
所以,每日裡送去的吃食,都是三份。
一份是阿兄的,一份是敬安王的,一份……
冬去春又來,就這般挨了三個月。
我冬日送棉衣,春日送吃食,銀子也從一百二十兩花得隻剩下二十兩時,終於有了生機。
先帝駕崩之際,傳位密旨被送到地牢,蟄伏已久的敬安王一舉擊潰了試圖篡位的南安王,榮登大位。
敬安王繼承大統,敬安王世子成了太子。
府中大大小小的僕從幕僚皆被放出,可唯有阿兄,遲遲沒了動靜。
從前的敬安王府我便進出不得,如今太子移駕去了東宮,我更是輕易見不得他。
我惴惴不安,卻又毫無對策。
一日夜間,有人從窗臺翻了進來。
他衣袍上細細地織著金線,整個人慵懶又貴氣。
「你那日果真想贖我?」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低頭瞧我,狹長的桃花眼底晦暗不明。
「我的確是騙了你,可我若是不騙你,怕是你連理都懶得理我。」
要是他一開始就告訴我他是王府世子,我巴結都來不及,怎麼會不搭理他?
畢竟,我抱緊了這個大腿,他也能罩著我阿兄,甚至能直接放阿兄出府。
我隻覺得他是話本子看多了。
「蘭兒,我心悅你。」
我內心毫無波瀾,隻覺得有些想笑:「可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上位者連交朋友都這麼睥睨眾生。
他有些無措:「元景,我叫梁元景。」
我隻問他:「你能幫我救出阿兄嗎?」
他點點頭。
第二日,皇帝竟然宣我進宮了。
14
我坐在進宮的馬車上,說不害怕是假的。
本來想著梁元景若是能求他父皇放出阿兄就已經極好了,卻未曾想到聖上直接點名要見我。
等到宮門口時,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後了。
我是頭一次坐馬車,隻覺得頭暈目眩。
聖上想見我,一定是知道了我與梁元景的事。
雖然不是我成心引誘,可我到底是在人家的芳心裡縱火了。
歷來這樣階級不對等的姻緣,強勢方總是要倨傲一點的。
我已經想好了。
若是聖上說:「離開我兒子,我給你五萬兩。」
我就倔強又清冷地抬頭:「我不要銀錢,我隻要我阿兄平安歸家。」
可未曾想到,聖上開口就是:「你想做太子妃嗎?」
我手中的琉璃盞掉在地上,砸得稀碎。
「啊?」
御座上的男人和梁元景生著三分像的臉,威嚴中又透露著一絲和順。
他說:
「敬安王府彼時落魄時,樹倒猢狲散,平日裡結交的世家都未曾探望過一次。可有個女娃娃,三天兩頭地來送吃食,元景日日跟朕吹捧你是如何超塵脫俗,又在王府式微時扶危濟困。
「後來朕才知道,你竟是序秋的妹妹,還與我那傻兒子相熟。如今敬安王府已然無存,朕既然成了九五之尊,便要報答你當初雪ẗũ̂⁵中送炭的情誼,也合了我那兒子的心意。
「如今朕不計出身,願意讓你做元景的太子妃,你可願意?」
我轉頭,一旁側身站著的梁元景耳廓緋紅。
「民女不願。」
聖上皺眉,眼中悲喜不明:「旁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竟然不願意?」
「旁人既求,便應該給旁人,民女又未曾求過。」我笑笑。
「聖上既說念著我曾經在獄中綿薄的恩情,如今為何又要唐突賜婚?民間報恩皆是看恩人想要些什麼,聖上又何曾問過民女?」
一室寂靜,針落可聞。
阿兄說過敬安王為人寬厚,我如今出言冒犯,便是在賭。
賭那一份仁心。
半晌後,梁元景幾乎都要跪下為我求情時,御座上的人才終於開了口。
「那朕如今問你,你想要些什麼?」
「我隻想我阿兄平安歸家。」
我說出那句早已吞吐良久的詞句,他卻笑了。
「你阿兄從前是淨身了的,如今就算是朕允他歸家又能如何?即便是序秋有驚世之才,也走不了科舉路了。但朕如今允你的,是太子妃之位,日後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後,你可想清楚了?」
上位者連報恩,都帶著賞賜的味道,仿佛我不接受,就是不識時務。
我卻隻是恬靜地笑。
「民女未曾念過書,卻也知道瑕不掩瑜,我阿兄便是一塊舉世無雙的寶玉,即使有了殘缺, 那也是旁人的過失所致,並不是玉本身的錯。
「淨身了又如何?走不了科考路又如何?民女隻知道他是我阿兄,是血脈相連的至親。我阿兄是頂好的兒郎,從前賣身也是為了給我治病。即便不走科考路, 即便我不做太子妃,我們也能過得很好。
「從始至終,我求的就隻是一份平安喜樂。」
我目光灼灼地與他對視, 良久後,他擺擺手。
「朕允了。」
15
臨出宮時, 梁元景追了出來。
「你當真不願做我的太子妃?」
他的眼睛其實生得十分漂亮, 不笑時也似笑, 多情又風流。
可此時,卻平添了些悲涼。
我躬了身子:「世家大族的名門閨秀想必是上趕著想做太子妃的, 太子又何必為難我呢?」
他抓住我的衣袖, 眼底氤氲著霧氣。
「從前我們在田間鬥蝈蝈, 在山間摘果子, 在……」
我掙脫開他的手:「太子殿下, 您如今早就不鬥蝈蝈了, 不是嗎?」
曾經紈绔肆意的少年, 終究是殒沒在暗無天日的地牢,和鍾鼓俱鳴的冊封大典上了。
少年未曾抓住夏日的蟬鳴, 我卻得償所願。
阿兄當日便歸家了。
後來我才知曉, 原來那日在宮裡, 聖上隻是在跟阿兄打賭。
若是我答應了做太子妃, 阿兄便要留在宮中繼續做聖上的幕僚。
而如果我拒絕, 阿兄便能脫籍歸家。
所幸我選對了。
雖不能走科舉路, 可阿兄一身才學,倒也不怕埋沒。
他在城中開了個書齋, 因是聖上曾經的幕僚, 不少人慕名前來。
文人墨客與阿兄談古論今, 而那些世家小姐,則是面色緋紅地躲在一旁偷看阿兄。
有男子提醒他們我阿兄是個太監,卻被罵得狗血噴頭。
「明珠便是蒙了塵那也是明珠,豈是魚目可以比的?序秋公子即便從前淨過身,那也比你們這些日日流連秦樓楚館的腌臜貨色, 來得出塵脫俗!」
聽到這些話時,阿兄正在整理聖上送來的牌匾。
上面洋洋灑灑地寫著三個大字——竹裡館。
他仰著頭, 眉目舒朗鼻若懸膽,俊美異常。
「蘭兒?」
「嗯?」
我轉過身,睡眼惺忪。
「聽說……太子不日便要迎娶太子妃了,是王侍郎家的千金。」他殷切地瞧著我的表情。
我隻是笑笑:「挺好。」
門當戶對,佳偶天成。
這才是好姻緣嘛。
哪裡就像話本子裡似的,鄉下丫頭配王公貴族?
不切實際。
我渾不在意地轉頭, 低頭打哈欠的時候,有些東西掉落出去。
落到地上浸染出星星點點的水漬,卻又馬上消失不見。
就像是我曾一閃而過的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