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都是坐在家裡看看電視,整理和擦拭箱子裡的舊物。
現在的我已經有能力買得起攝影機了。
可是卻好像對這曾經徹夜輾轉念念不忘之物失去了少年時的那份熱情。
“人總是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初讀這句話時我並不太理解其中的意思。
再看時已經隔著漫長的歲月和安樂的那些記憶遙遙相望。
幸福完整的家庭,隻能在電視上看到的DV機。
還有裴漸州。
我的目光落在雜物間地上的那個快遞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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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有一瞬間在想,有沒有可能是裴漸州寄給我的?
可是如果他知道我的地址,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拿過快遞盒,似是下定決心般剪開了包裝。
密封得又厚又嚴實,物品的寄件人像是生怕摔壞了裡面的東西。
剪開最後一層泡沫紙,我呼吸一滯,愣愣地坐在地板上。
是一臺DV機。
除了鏡頭是新的之外,通體都是老樣式。
DV機的手持部分因常年的握持早已經磨損掉漆。
銀漆斑駁之處,露出黑色的機體。
它機身上碎裂的紋路和記憶中的重疊起來,形成了同一幅畫面。
此刻我無比地確信,這就是裴漸州的DV。
是被我爸摔壞的那臺。
當時鏡頭被砸壞漏光,裴漸州取回去換了新。
嘗試打開DV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發抖。
出乎意料,這臺年歲已久的DV居然還能開機。
滿格的電量和正常順暢的屏顯無一不顯示著它是持續被人使用且養護的。
我隨意翻了一下。
相冊裡儲存了很多很多的視頻。
但由於封面都是黑色,不能確定文件是否損壞。
我小心翼翼地把DV機的儲存卡取了出來。
將讀卡器的接口插進電腦,顯示儲存卡裡有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裡全是視頻,每一段視頻的名稱都是日期。
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現狀,於是點開了今年最新日期的視頻文件。
“2023.1.21”
7
視頻裡赫然出現了一張我熟悉的臉。
說熟悉,卻也有點陌生。
數十年未見的裴漸州長開了。
俊逸的臉龐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青澀,輪廓線條更加稜角分明。
他穿著我沒見過的制服,舉著DV。
和我無數個夢裡的長大的裴漸州很像。
他笑得意氣風發,挺起胸膛對著鏡頭敬了個禮。
我忍不住眼眶酸澀。
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漫湧上來。
“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警察,像我爸那樣的警察。”
“原來你爸是警察啊!怪不得連走路都好像模特,腰挺得那麼直。”
“噓——”
十六歲的裴漸州對我比了個手勢,然後有些嚴肅地靠近我。
“這件事兒你得替我保密,我爸不讓我告訴別人。”
我忙不迭地點頭,然後也將食指學著他的樣子抵著唇。
真厲害,不愧是裴漸州。
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去完成。
身上總是有股讓我羨慕不已的勇氣和衝勁。
視頻末,裴漸州輕聲說了句:“下次見!”
我不懂這句話的含義。
視頻拍攝距今已經有八個月餘的時間,期間我甚至沒有收到過裴漸州的任何消息。
下次見的“下次”,究竟是什麼時候呢?
我反復查看視頻裡是否還有被遺漏的重要信息。
短短九秒的視頻,循環看了幾十遍。
甚至隻要閉上眼就能逐帧在黑暗中播放。
可是再沒找出什麼有用線索。
我把光標往下拉,從第一個視頻開始看。
拍攝地點是高中的教室。
熟悉的桌椅,高高摞起的書和坐的筆直的我。
這段視頻隻有三秒鍾。
與其說是視頻,不如說是圖片。
鏡頭從始至終沒有移開過,畫面也毫無變動。
唯一能看出是動態視頻的地方隻有我耳後被風微微吹動的碎發。
我滑動光標繼續點開下一段視頻。
思緒也漸漸隨著DV的畫面沉入回憶。
8
裴漸州搬來安樂鎮那天,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一輛巨大的廂式貨車駛過小鎮的水泥路,卷起陣陣煙塵。
貨車停在了槐花巷口。
鎮上有個帶前堂的三層小院落,從三年前就開始出售。
房東一家把戶口遷去了城裡,闲置的房子打算賣掉。
對城裡人來說,這個小別墅位置太偏。
可對於安樂人來說,大家都是做點小雜貨生意。
買一個院落的價格有些太過高昂。
這件事也就這麼擱置了三年。
就在前幾天,院落終於賣出去了。
聽說買家一次性就繳清了全款。
廂式貨車上下來幾個男人,開始忙前忙後地往院子裡搬行李。
隨後,裴漸州也從車上跳了下來。
裴漸州的臉生的精致又俊秀,一看就不像本地人。
加之個子很高,人清瘦挺拔,身形也挺立。
一下子就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後來,闲暇時聽姑姑和其他阿姨在屋口聊天。
我才勉強用碎片拼湊起了裴漸州的身世。
裴漸州一家是從南城搬過來的。
“你沒見他家隻有男人?離了呀,聽說裴志和還把城裡的房子留給了前妻。”
“那你沒準有戲!你男人前幾年走了,剛好來這麼一個有車有房的。”
“是啊,你讓春蘭給你倆保個媒,我看他相貌也生的不錯哩。”
“你再給他生個小兒子,下半輩子就牢靠了……”
幾個阿姨你一言我一語,把姑姑逗得羞紅了臉。
周春蘭搖搖頭,聽了隻是笑罵。
“沒戲,你們幾個短命鬼別拿人開涮,前幾天去問,人家說不打算再找了。”
裴志和在鎮上人眼裡很神秘。
聽說是已經退休兩年了。
但對自己以前的工作和生活卻總是絕口不提。
哪怕是最善於和人打交道的周春蘭,也沒法從他嘴裡撬出什麼話來。
相比之下,裴漸州的性格就平易得多。
他聰明且大度,同學找他問問題,有疑必答。
長相也總是成為女生們討論的熱點話題。
我有時候會偷偷觀察他。
他對任何人笑起來都很自然。
我對著鏡子也練習過自然的笑容,可是怎麼看都僵硬又詭異。
也許是我的臉不適合這樣的表情。
但不得不承認,我很羨慕這樣的人。
由於不太擅長與人交往,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親密的朋友。
還好安樂是個小地方,人們都比較淳樸,幾乎不存在霸凌。
隻是每天一回到家要輔導弟弟寫作業,還要做飯。
所以我甚至有點慶幸。
沒有朋友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好事。
我不用帶誰回家。
不用看到我糟糕的生活環境。
也不用向我的朋友解釋爸爸難看的臉色。
9
由於左腳的原因,體育課我請了長假。
這短暫的四十五分鍾是我一個人的小世界。
趴在帶著涼意的書皮上。
在隻屬於我的闲暇時光裡享受從窗外徐徐吹來的風。
我伸出食指,對著教學樓牆上那片隨風飄搖的爬山虎葉子虛空畫了個框。
然後嘴裡念叨著:“拉鏡。”
然後一邊自己站起身子,往窗戶的方向小心地移動。
仿佛手裡真有臺攝影機似的。
有個聲音冷不丁地在我身後響起。
“你在畫符嗎?”
這一聲猶如平地驚雷,驚得我一個激靈,全身汗毛倒豎。
我猛地回頭,看向了身後來人。
是那個晚上在巷子裡救過我的裴漸州。
他的人緣很好,朋友也多,身邊總是圍著同學。
所以我一直沒有好好地找個時機和他道謝。
中二病一樣的舉動被別人發現帶來的羞恥感迅速蔓延了我的大腦。
我尷尬得恨不得立馬原地蒸發。
“是、是你啊?上次的事……謝、謝謝你。”
“應該的。”
他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然後好奇地看著我。
“你是道士嗎?”
臉上的灼燒感仍未褪去,我有些不明所以地尷尬抬頭。
“不是。”
“那你剛剛……”
“我在模仿手持DV。”
為了不讓自己被誤以為是神經病,我拼命忍住想挖地縫的心情解釋道。
“這種,這邊一個鏡頭,右邊可以把手掌卡進去,那種,你在電視上看到過嗎?”
我努力比劃著DV的樣子,試圖讓他理解。
裴漸州看我燒紅著臉手足無措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笑。
盡管他總是笑意吟吟的,可笑容裡總是帶著疏離的距離感。
他被逗笑的樣子很好看,眉眼彎彎,露出一顆惹眼的小虎牙。
“嗯嗯,知道,我家裡有一臺,如果你喜歡,下次送你。”
我連忙擺手。
“不、不用,謝謝你……”
“擺在家也是落灰,我家沒人懂這個。”
我原以為他隻是客套,或是心血來潮想逗我。
所以第二天裴漸州把黑色的粘扣包塞進我懷裡的時候,我傻愣愣的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
“DV呀。”
他神神秘秘地俯下身,一股淡淡的雪松的清冽氣息縈繞在我鼻尖。
“你可別讓老師看到了,電子產品會收繳的。”
10
自從裴漸州把DV送給我後,我們的關系好像親近了很多。
我的心裡升騰起了一種隱秘的快感。
也許是為著像我這樣普通平凡的人也和裴漸州有了交集。
甚至有了秘密。
慢慢的,我的話也開始多了些。
我們一起去水塘裡拍遊動的魚。
還有田埂上用來趕鳥的隨風飄動的紅色塑料袋。
一切平凡又無趣的事物在這個小小的取景器裡仿佛被賦予了新的鮮活的生命。
和他在一起,我也有無數個自卑的時候。
比如走路的時候我總是故意放慢腳步。
生怕他看出我左腳有些一瘸一拐的。
比如每次考試出了年級排行榜。
我都會偷偷地把自己的名字摳掉。
再比如我會把發卡別在右耳邊。
這樣我轉頭說話時,他一眼就能看見。
我們交換了彼此的理想。
我想要成為一名攝像師,把生活中美好的片段都記錄下來。
裴漸州想要做一名警察。
但他笑著對我說,這是很難實現的。
我有些疑惑:“為什麼?視力不達標的話以後我們去南城做手術。我在電視上看到了,有種近視眼手術,做完三天就能回家。”
他搖搖頭,告訴我他要成為像他父親裴志和那樣的警察。
裴漸州不願說,我也就沒多問。
時間就這麼一天一天的過去。
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平靜的度過高中生活。
然後循規蹈矩地長大成人。
直到陳耀出逃那天。
11
我像往常一樣放學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