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稀薄的情分被距離拉扯得支離破碎,如今同在一片草原上,他於我而言依舊遙不可及。
我決定把心意咽進肚子裡永不再提,卻萬萬沒想到,他會主動靠近。
8
那天我正趕羊回家,阿吉奈忽然出現在我身邊,塞來一個盒子,壓得我的手往下一沉。
“五十五個,一個不少。”
“就算你不願要,我也想把它們交給你。”
我呆滯地站在原地,他卻若無其事地趕著我的羊群走遠了。
等我回過神來,天色已晚,羊已入欄,阿吉奈也離開了我家的蒙古包。
Advertisement
第二天醒來時,若不是那個盒子還在床邊,我會以為那是我的一場夢。
我溜下床打開盒子,五十五個子彈殼碼得整整齊齊。
他是什麼意思?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可我暫時得不到答案。
因為草原上開始下雨了,而這一下居然下了十幾天。
莫爾格勒河水位大漲,草原已成水澤之國,地勢低的蒙古包和棚圈被淹了不少。
很多牧民家都丟了牛羊,我家地勢較高,倒沒有被影響。
父親說,海東青的隊員集體出動,劃著橡皮艇去救災了。
望著灰茫茫的天空,我愁眉不展,心中惴惴不安。
漲水時,低窪地段的羊羔子落入水中是常有的事。救援的過程中,他會不會有危險?
我抱著玻璃罐在家裡踱來踱去,母親拍了拍我的肩膀:“阿吉奈一定會平安的,他可是海東青。”
被看穿心事的我瞬間紅了臉:“我又沒在擔心他。”
“可是那天他抱著你回來,臉上的神情是真的很擔心你。”
“那是……他的職責。”
母親掃了一眼那些子彈殼,沒繼續和我爭辯,轉而說道:“你們年輕人之間有什麼隔閡我鬧不明白,但阿吉奈是個好孩子。”
原來,還有許多事是我不曾知曉的。
我在南方的這五年,阿吉奈輪休時常來家裡幫忙幹活。偶爾父母親提起我,他也就順著問一兩句我的近況。
隻可惜我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他聽到的都是好消息。
他一直以為我在南方實現了自己當初的願望,快樂無憂。
我忍不住問:“他不是還有個暖暖嗎,怎麼不去暖暖家幹活?”
母親“撲哧”一笑:“這個嘛,你還是等天晴了去問他吧。”
等待答案的日子很難熬,但天氣終究是慢慢晴了。
每天趕羊出去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向遠處張望,隻盼那個熟悉的身影策馬從天際而來。
我想了一套完美的說辭,就算到時候沒有滿意的答案,我也不會太尷尬。
但輪流巡邏的海東青隊員來了一個又一個,怎麼也沒輪到阿吉奈。
我實在按捺不住,喚住其中一個,問起阿吉奈的消息。
這才知道,阿吉奈在雨水中安然無事,卻在抓捕竊賊的時候倒下了。
9
一碧萬頃的草原上,除了野花和牧草,還長著各種各樣的天然草藥。那天夜間巡邏時,阿吉奈發現了幾個盜挖藥草的賊人。
快馬加鞭追捕的過程中,馬兒踩進沒有回填的坑洞崴了腳,連帶著阿吉奈從馬上摔了下來。
那樣快的馬,得摔成什麼樣?
那人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聽說挺嚴重的。”
我一聽這話再也顧不上其他,忍著淚火急火燎地趕往醫院。
蒼白的唇色,緊閉的雙眼,那年他陷入昏迷遲遲不醒的場景我還歷歷在目,我不願再見到他那個模樣。
答案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隻要他沒有大礙,愛不愛我又有什麼要緊。
我一下車就開始奔跑,匆匆忙忙的步伐在他病房門口剎住。
紊亂的心跳還沒平復,面前的那扇門倒從裡面開了。
阿吉奈杵著拐一臉訝異:“多蘭,你怎麼來了?”
看著他被紗布裹得嚴嚴實實的左腳,我繃了一路的心弦剎那間斷裂,復雜情緒傾巢而出,眼淚無聲無息落了滿臉。
他大概又想找手帕,但單手操作極為不方便,一時間手忙腳亂。
我哭得頭暈氣短,倚著牆穩住身體,衝他擺擺手:“不用。”
抹淨了淚,我才發現我走得太急,身上還穿著奶痕斑斑的圍裙,有些難堪地扯了扯下擺。
“你是來看我的,對嗎?”阿吉奈的語氣帶著三分驚喜,伸手牽我,“進來陪我說說話。”
廊道裡人多,眾目睽睽之下,我避開了他的觸碰。阿吉奈無言地收回手,拄著單拐往病房裡走。
哪怕是受了傷,他的脊背還是如此峻拔。
我們相對而坐,卻相顧無言,我之前想的那套說辭此時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場。
最後是阿吉奈先開的口:“多蘭,我隻是腳崴了,沒傷到別處。”
對馬背上長大的孩子而言,在摔下馬時緊急避險是從小修習的基本功。
而且他可是能獨當一面的海東青。
我早該想到,他可以從容應對那樣的情況。
“你隊友說你傷得挺嚴重的,我才……”
他一愣:“哪個隊友瞎說?”
“就今天巡邏的那個啊。”
“我打電話問問。”
電話很快接通,聽筒裡隱隱約約透出那邊人興奮的聲音。
“我今天看見你的暖暖了!”
阿吉奈唇邊滲出一絲笑,問:“是嗎?”
我假裝不聞,咬著唇目光卻一寸寸暗了下來。
“人家一聽說你的消息,頭也不回地就往醫院跑,這會應該快到了。還是我幫她趕的羊呢……”
我猛地抬起頭,暖暖也要來?
還沒等阿吉奈掛電話,我便站起身準備走。
“你去哪兒?”
我梗著脖子:“回家去。”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你的心上人馬上就到了,我在這裡不合適。”
阿吉奈怔了幾秒,忽然笑了。
“多蘭,你是在吃自己的醋嗎?”
10
阿吉奈從枕頭下摸出一張過了塑的兩寸照片,畫面中的女孩等在警校門口,頭發被風吹得凌亂,雙眸的明亮卻分毫未減。
那是十九歲的多蘭。
“他們問我這是誰,我說是我的暖暖。”
阿吉奈把我拉到床邊,深深地望著我的眼睛。
看著他的眉眼,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竟然忘了,多蘭,在蒙語裡代表著溫暖。
“多蘭,我有好些話想問你。”
“什麼?”
“當時你為什麼要和我提分手?”
我眉頭緊皺:“不是你提的嗎?”
“……我那天隻是來告訴你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南方,根本沒說要分開。”
我一愣,他好像的確沒說過這兩個字眼,倒是我誤會了這些年。
“那你怎麼不挽留我?”
他的聲音低了幾分:“南方是你的願望,我隻希望你快樂。”
他太了解我。
那時的我一心逃離乏味的草原,就算他挽回,我向南的步伐也不會為他而停留。
“阿吉奈,你為什麼一定要回來?”
“草原遊牧生活太過艱忍,總得有人要回來看顧這片土地。”
他的語氣篤定認真,我悄悄湿了眼眶。
在我追尋勇闖天涯的暢意時,我的少年緘默護佑著廣袤無邊的故土。
一滴溫熱的淚砸在阿吉奈的手背上。
他默默遞過手帕,還是繡著“暖”字的那一張。
見我遲疑,他解釋道:“這是你額吉給我擦汗用的,她說這字是你繡的。”
我這才想起,我小時候對一塊淡藍色的手帕愛不釋手,剛認漢字時,還在上面笨拙地繡過一個“暖”字。
隻不過手帕被洗了太多次後顏色已經淡得泛白,那天我才沒認出來。
手帕上還留著淡淡的皂香,屬於阿吉奈的氣息撲鼻而來,我擦著淚仿佛回到了從前。
他悶聲又問:“音樂節那天,你身邊的人就是你現在的……男朋友嗎?”
想到那事兒的前因後果我就來氣:“門票還是你給的呢。”
他揉了揉眉心:“我本來想請假約你一起去的,但那天你說你戀愛了……”
我腦子還沒轉過來,他又說:“你和他分手吧。”
“為什麼?”
“你喜歡的人是我。”阿吉奈的耳朵紅了,“我也喜歡你。”
門外傳來談話聲,護士進來交班,我趁機落荒而逃。
這是阿吉奈第一次主動說喜歡我。
從前總是要我纏著他問好幾遍,他才會悶悶地“嗯”一聲。
那時我以為他是不夠愛,現在才知道,他隻是過於內斂羞澀,默默將所有情意都放在心裡。
回到草原後,他把那張偶然拍下的照片洗出來貼身攜帶,想念時便拿出來看看。
無法陪伴在我左右的時光裡,他飛馳在莫爾格勒河岸時,也曾一次又一次眺望遙遠的南方。
11
阿吉奈康復後,我們在莫爾格勒河畔再見。
站在清爽幹燥的風裡,我坦白了我和方卓的關系。
阿吉奈忽地笑了,露出兩排齊整雪白的牙齒,一如年少模樣。他心中疑慮盡消,探出手想抱我,我卻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當年那個滿心歡喜的擁抱當眾落空之後,我開始對他的觸碰過敏。
阿吉奈嘆了口氣,道:“那是規定,公眾場合不得搭肩挽臂。”
這句話我聽他說過很多次,道理我都懂,那時我怎麼也邁不過去心裡那個坎。
“多蘭,原諒我的身不由己。”
“那天在巴圖大叔家,我聽見你說起在南方的苦,那一瞬間,我……是我不好。如果有來生,我一定陪你去天涯海角。”
他說得卑微懇切,目光澄澈柔軟如新生的羔羊。
我既知他肩上責任,又如何會像少不更事時那般苛責於他?
“阿吉奈……”
心中情愫翻江倒海,我不由自主喚出他的名字。
下一秒,他再一次伸出手,我穩穩地落在他臂彎裡。
寬厚,溫暖,踏實,那是阿吉奈的擁抱。
他滿足地嘆息,又如囈語般說著:“多蘭,我本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你不知道,在你家看見你時,我有多歡喜。”
“八十九個子彈殼的約定,我一直都記得。你說見一次面才能給一個,可我等不及了。”
他的聲音含著腼腆,卻異常清晰。
“蒼穹和草原為證,我,阿吉奈,愛你。”
“多蘭,我的暖暖,請你做我的新娘。”
一場白日焰火在我腦中迸裂開來,昔日的點點滴滴悉數重現。
我仰起臉愣愣看他,還未想好怎麼回答,一枚戒指悄無聲息地圈住了我的無名指。
那一刻,所有的迷惘煙消雲散,我終於相信,我的多年愛意確有回聲。
“阿吉奈,我願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