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懷白月光和離的消息傳來時,我便知曉,我們也快和離了。
冷戰月餘,他給白月光買點心時,順手往我懷裡塞了一盒雲片糕:
「不也沒忘了你,還作什麼。」
我不吵不鬧,含笑收下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識摸了摸胸口的蟹黃酥。
那是他白月光的最愛。
今日是她的生辰,裴懷跑遍京城給她買禮物。
而我的雲片糕,隻是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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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作往日,我定要鬧了。
可這次,我累了。
1
秋風很涼,落了我一身金黃的桂花。
我坐在廊下曬著太陽,翻開嫁妝單子,一筆一筆仔仔細細對著,為我與奶娘盤算著餘生的安穩。
奶娘眸色深沉,嗫嚅半晌,終究開了口:
「夫人明知道老爺是去找她,為何不阻止?」
為什麼不阻止呢?
因為我累了。
「奶娘,我要和離。」
奶娘身子一震:
「為何?」
為何?
我翻出了上月穿過的鞋子,雲紋暗底,金絲銀線勾的五彩荷裡綴著碩大的粉珠。
是世間少有的奢華與精致。
可它偏偏會磨腳。
「就因為一雙鞋子?」
奶娘驚訝不已。
「就因為一雙鞋子。」
它不僅不合腳,還是個盡人皆知的可笑替代品。
2
嫁妝裡的這雙步步生蓮綴珠鞋,是我娘生前親手為我做的。
她說,願我步步生蓮一生登高,平安順遂。
是以,前不久的宮宴上,我刻意將它從箱底翻了出來。
好似也帶著我娘,重走了一回她生活了半生的皇宮。
可那日,它卻將我的腳磨得鮮血淋漓。
粗粝的內線宛若刀子,割破了我的皮肉,讓我的每一步都好似在刀尖上遊走。
我痛到呼吸艱難,隻能避開眾人,找了個僻靜之處坐下緩口氣。
卻恰巧撞見幾個小丫鬟,在一樹之隔的花園裡嘰嘰喳喳。
被圍繞中間的那丫頭我認識,是姝華郡主的貼身丫鬟碧荷。
中秋那日,碧荷急匆匆闖進裴府,以郡主暗自神傷不肯用飯為由,將裴懷拽走了。
那晚的月亮特別圓,裴懷讓我等他回府後共賞。
我在院中等到月亮都冷透了,裴懷也沒回來。
他陪郡主賞了一夜的月,我在院子裡枯坐到他回府。
我一句話沒說,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便惱羞成怒衝我嘶吼。
「年年有中秋,時常有圓月,少看一次又不會S,你鬧什麼!」
不是中秋不重要,隻是姝華太重要了。
否則同一輪月亮,為何郡主府的月亮偏偏值得他們坐在屋頂看一整晚。
3
那日之後,我們冷戰了許久。
直到我生辰那日,他軟下態度,告了假要好好陪我一整日。
奶娘拿主母的胸懷勸解我,拉著我忙了好半天的飯菜,其中一大半都是裴懷的最愛。
甚至為了緩和關系,奶娘搬出了她珍藏多年的女兒紅。
可裴懷剛坐下,碧荷便帶著哭腔跪在了他身前,支支吾吾說郡主醉酒後長哭不止。
她刻意瞥了眼臉色煞白的我,才擲地有聲:
「郡主嘴裡不斷叫著裴大人的名字。奴婢鬥膽,求裴大人去看看。」
裴懷慌張起身,那壇女兒紅被他帶落在地,四分五裂裡全是凜冽的酒氣。
我被酒氣燻得莫名心慌。
下意識般揪著裴懷的衣袖,像揪著最後的希望,企圖讓他在想起我這個正妻的體面時,能留下。
可他一根一根掰開了我的手指:
「郡主身子不好,你莫要無理取鬧。」
「一頓飯而已,我有的是時間陪你。」
他拂袖而去,我被穿堂風打得透心涼。
4
那日被叫走的裴懷,陪郡主去護城河邊放了花燈。
好巧不巧,被奶娘揪出去散心的我撞見了。
他們帶著重重護衛,將百姓隔絕在外。
數十丈長的河岸,被姝華與裴懷獨獨佔有。
他們言笑晏晏,為彼此打著披風上的連環結,眉目裡盡是深情,已然聽不到百姓的抱怨,自然也看不到裹挾在人群裡的我。
他說事忙,忙到陪我一頓飯的工夫都沒有,卻能陪姝華做盡她喜歡的事。
陪伴而已,不是他不能,而是我不配!
我噙著諷刺的冷笑,點燃一盞許願燈,一把扔去了裴懷腳下。
擋在姝華身前的裴懷,終於對上了我冰冷的視線。
他心虛地張了張嘴,最後還是變成了滿口的責備。
「婉清,莫要胡鬧!你嚇著郡主了,給郡主賠個不是。」
將姝華緊緊護在懷裡的裴懷,妥帖小心的樣子,陌生到讓我覺得可怕。
我第一次見裴懷母親時,滿心都是惶恐,小心翼翼問裴懷能不能送我一段。
他無奈搖頭,拒絕得幹脆:
「君子重禮節,你我未婚,不可並肩而行汙了名聲。」
名聲與規矩成了他規訓我的镣銬枷鎖。
捂著肚子,我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還不忘強撐底氣與他叫囂:
「也是,未將夫君拱手相讓成全你二人青梅竹馬的情意,是我的不是。那我現在成全你們,還來得及嗎?」
「顧婉清!」
「不必謝哦。畢竟郡主不容易,不像我,撿個破爛夫君容易得多。」
惹了眾怒的郡主在人面前下不來臺,隻能面色一白歪在了裴懷懷裡。
那日,我們有了婚後的第一次爭吵。
裴懷甚至為眼不見心不煩,惱怒地搬去書房,美其名曰讓我好好反省自己。
我反省過了,裴懷要的是與他並肩的女子。
而我,從來不是。
5
奶娘急得團團轉,多次低三下四去裴懷跟前說好話,裴懷終在我母親忌日那天,才軟了三分。
按住我要下馬車的身子,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花那麼大力氣讓奶娘來請我,又做出這般拿喬的姿態算哪般!」
馬車外的奶娘殷切地看著我,眼角炸開的每一條皺紋似乎都寫滿了對我的操心。
我唯一的親人隻有她了,我勸不動她,可為了讓她安心,還是坐了回去。
奶娘頓時笑開了花:
「好了好了,夫妻之間哪有過不去的坎兒。」
可最終讓奶娘失望了,車馬行至半路又蹿出了一個碧荷。
她焦急萬分,甚至眼底滾著淚花,隻說郡主受了風寒不肯吃藥,誰勸也不聽。
裴懷慢慢松開了我的手。
「我晚點來接你。」
我將手藏回了衣袖,淡淡嗤笑了一聲。
裴懷終是看透我眼底的嘲諷:
「信不信由你,不信便自己回府!」
可那日雨天湿滑,我滑落在地見了紅。
6
奶娘不敢動見了血的我,奔去莊子上叫車時,我看到了裴懷。
他沒有接我,而是陪著本該得了風寒的郡主,在京郊肆意賽馬。
我想起郡主身子孱弱,裴懷那般盡心盡力,定然不會忘記為她帶上得力的府醫。
便顧不得其他,希望孩子能得救,近乎哀求般衝他求了救。
可他視線越過我伸出的手,和裙擺上鮮紅的血漬,落在了一襲紅衣眉頭緊蹙的郡主身上。
「演成這般,就沒意思了。」
他打馬而去,頭也沒回。
最終,孩子沒了。
「你為何不告訴我,你有了身子的事為何不告訴我!」
他雙目猩紅站在深夜裡,砸了一地碎渣。
我淡漠地看著他發瘋,攥著彼此的痛楚回得森然:
「那夜護城河邊,我的許願燈裡載的美好願景便是我們一家三口好好的。」
「你那夜不想聽,他便也覺得你不配做他父親吧。」
「他S在你的拋棄裡,更證明你是不配的。」
面對我含笑落下的熱淚,裴懷本要砸在我臉上的怒火,硬被壓了下去。
輕輕將我攬進懷裡,他指天發誓:
「往後我會補償你的。」
「別說氣話,孩子還會有的。」
他寸步不離,事事親力親為,做足了彌補的模樣。
連為孩子求安樂的經文都是擺著小桌在我床側抄出來的。
可我小月子才坐了四日,郡主便受高人指點要去護國寺吃齋念佛。
為消業障,為絕夢魘。
碧荷來請他。
裴懷站在門外左右搖擺,很是艱難。
我懂事地開了口:
「你走吧!」
他松了口氣,轉身那一刻,我便像丟掉命中毒瘤一般丟掉了他。
和離書那一日就已經寫好,藏在了我的枕頭下。
整個小月子都是奶娘陪我坐的。
她心疼我壞掉的身子,讓我養身為重,我懂。
直到大長公主邀請我參加了那場宮宴。
7
「你們沒瞧見她那個樣子,每一步皆是故作堅強,小心翼翼,強忍疼痛卻仍宛如盤腳鴨子。」
碧荷尖銳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
幾乎一瞬間我便知曉她們討論的便是我。
「郡主不過隨口一句蓮花鞋華美無雙,她很喜歡,裴大人便著人連夜送進郡主府。」
「郡主心善,推辭說那是顧婉清母親留下的遺物,隻怕她拿著不合適。你們可知裴大人如何說的?」
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緊。
我與那群小丫鬟一般豎起耳朵聽後續。
那小丫鬟賣夠了關子,才在嬉笑裡尖聲道:
「裴大人說無妨的,大不了賠她一雙一樣的。目光短淺的婦人,辨別不出這些貴重的東西。沒想到,裴大人竟真的找了雙不倫不類的替代品來糊弄她。」
「那內裡的粗粝的漁網線,與金線相似,卻尖如刀刃,能割皮削肉。直至此時,她竟還不曉得自己穿的隻是赝品。」
我整個人如墜冰窖,腳底的痛蔓延到心裡,連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地發抖。
可那丫鬟又給了我致命一擊。
她勾了勾唇角,挑釁般提起裙擺露出了一雙一模一樣的蓮花鞋。
「粗枝大葉的東西,怎配得上郡主的金枝玉葉。我勉強穿一穿,都算抬舉它了。」
8
丫鬟們笑聲泠泠,卻如尖刃一般一下一下扎到我心上。
而她足下那雙華美的鞋子也已面目全非。
鞋面上的金絲銀線被刻意劃爛,寓意多子多福的月下蓮蓬被戳成了黑窟窿。
連母親嫁妝裡的粉珠也不知被拽去了何處,隻剩光禿禿的小雲頭上,兩隻黯淡無光的小魚眼。
一針一線都是我娘的心血,卻早已被毀得面目全非。
「呀,鞋底竟爛了。上不得臺面的手藝,便出了這般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哄堂大笑裡,我帶著冷意驟然現身,將人堵在了御花園裡。
「我娘親遺物丟失,正不知賊人所在何處,沒想到竟被我撞了個正著!」
她們以為被裴懷拋棄、淪為笑柄的我,為了體面也會忍氣吞聲。
可我,並未就此罷休。
9
戰戰兢兢的丫鬟帶著我找到郡主跟前時。
裴懷的大氅正蓋在孱弱的郡主身上。
推脫公務繁忙,晚點來接我的夫君,挽起寬袖,幫郡主小心翼翼地剝瓜子仁兒。
小半碗的瓜子仁也不知道裴懷剝了多久。
我隻記得從前吃糖炒慄子時,他幫我剝過幾顆,嫌麻煩,衣襟一掃,起身就走:
「這煩神的玩意兒也不知有什麼好吃的,我做不來,不如去處理公務來得灑脫。」
原來,他也可以如此耐心地剝更多瓜子仁。
見我突然找了過來,他面色一僵。
「都找到了這裡來,你到底有完沒完?」
聽聞我是要在郡主跟前求個公道,嚴懲這偷我母親遺物的賊人時,裴懷的眉頭瞬間便擰成了疙瘩。
他不悅地走向我,高大的身影籠在我身前,遮住了眼前的灼灼月光。
將聲音壓得很低,他帶著濃濃的威脅:
「郡主方才睡著,別沒事找事。」
「一雙鞋子而已,是我送出去的,你當何如?」
慶祝帝王生辰的煙火瞬間炸開,映在裴懷那雙冰冷至極的眸子裡,明明滅滅,我已看不到我自己。
似是察覺到了我身上籠罩的冷意,連嘴角扯出的一抹諷刺的笑意都冷得攝人。
他才妥協般伸出手來:
「不是賠了你一雙一樣的,還不滿意?」
他的手就要落在我手腕時,郡主被煙花驚醒,下意識驚呼了一句裴懷哥哥。
那雙離我近在咫尺的手,驟然收回,他幾乎是一瞬間便衝到了郡主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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