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烏雲滾滾,雷聲陣陣。
收攤間,豆大的雨滴落了下來。
路上的行人都去避雨,街道上空無一人。
肌理畫不能見水,見水就廢了。
裴述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撐著傘罩在我頭頂。
將雨傘遞給我。
然後頭也不回地衝進雨裡替我收拾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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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看著。
昂貴的西服被雨水打湿。
濺起的髒水打湿他的褲腳。
自從被豪門認回,裴述就再也沒有做過這種低三下四的活兒。
人在乍富後都會膨脹。
肚子被填飽後就會開始向往更高層次的追求。
所以,恢復身份後,僅僅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裴述突然變得嬌氣。
從前隻要穿得體面就好。
之後,每天出門的襯衫要熨燙得一塵不染,不見一絲褶皺。
西服要穿從意大利進口的手工定做。
他對生活有了更高的要求。
說白了,人總是會變的。
可他變得太快。
甚至開始看不起那些擺攤討生活的人。
哪怕我們兩人曾經也靠擺攤度過最艱難的時候。
外表裝飾得再好,內心的想法還是會通過眼神傳遞出來。
十分鍾後,裴述拿著被雨水打湿的畫走到我面前。
我接過肌理畫,然後將它們全部扔進雨裡,任憑雨水將石英砂衝刷幹淨。
如果可以,我想讓雨水也將我和裴述的過往清洗幹淨。
裴述看到我的動作,霎時間臉色煞白。
他的唇抿成一條直線:「我是真的想道歉。」
「你知道你剛剛替我收拾那些東西的時候臉上是什麼表情嗎?」
……
是赤裸裸的嫌棄。
12
那天過後,院子外面的車開走了。
一個月後,是外婆的忌日。
以前都是託人幫忙祭拜,這次我想親自去。
那天,我起了個大早,天蒙蒙亮,初秋帶著霧氣,空氣中泛著湿意。
走到山腳下,我看見裴述,手裡拿著祭祀的黃紙和蠟燭。
他說我不能剝奪他去看外婆的權利。
我想了想,對自己說,隨便吧。
我走在前面,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上山的路很陡,我差點掉下去。
裴述在後面扶住了我。
等我站穩,他才說:
「你還記不記得,小的時候,我們上山採蘑菇,你也是這樣差點摔倒,還好當時我在你後面。」
我忽然覺得好笑,他不是最不想記起曾經的事嗎?
不想再敘舊。
我冷淡地看著他說:「忘了。」
人在回憶往事時總喜歡美化自己。
其實不是忘了,而是當時,裴述嫌棄上山的路難走,讓我在前面給他開路。
祭拜的地方在山林深處,四周很安靜。
我拿出紙巾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
裴述走上前,點燃了香煙和蠟燭,又跪地拜了拜。
等黃紙燃盡,他突然看著我開口:
「林淑,外婆生前最大的願望是希望你能幸福,所以,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我嘲諷地勾了勾嘴角:「所以,在你眼裡,和你結婚就是幸福嗎?」
裴述吸著鼻子,狼狽地說:「可除了我,你身邊也沒別人了,為什麼……」
我打斷他的話:「我的身邊一定要有誰嗎?」
「什麼?」
「難道不是嗎,小時候被我媽拋棄,好不容易長大,外婆也離開了,幾個月前,你在結婚前夕丟下我。
「說實話,裴述,我還得感謝你。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沒有這麼快認清現實,外婆S後,我害怕再被人拋下,所以你被認回的時候,我一直緊緊抓住你的手。可到頭來,你還是離開了,我這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拋棄我的隻有我自己。」
是什麼時候想明白的吶?
大概是在回到白沙村的當晚。
我面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子,從抽屜裡拿出照片。
是外婆生前,我們三個人的合照。
我摟著外婆,裴述安靜地站在我的另一邊。
隻是不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離我們遠遠的。
我這才恍惚意識到,他其實從未站在我身邊。
裴述聽出我的淡然和決絕,這麼多天,他再也忍不住,顫抖著雙手握住我的肩膀,聲音幹啞:
「林淑,之前的事我可以解釋的,你聽我解釋好不好?」
13
我面無表情地揮開他的手。
「不用解釋,我來替你解釋。
「說白了,你後悔了。」我看著他「人上人的生活就是快樂,那才是你該有的待遇,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和我在一起,被我救濟的日子是你覺得最恥辱的。」
我就這麼直白地將裴述內心的陰暗剖析開來。
裴述扣著手指,身子搖搖欲墜。
大概他也沒想到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我看著他的痛苦如同他當時漠視我的難過。
從前,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比天高。
畢竟是微末時走過來的。
能共苦肯定也能同甘。
現在,隻覺得都是笑話。
裴述抹了把臉,眼神哀求。
「別說了,求你……」
我繼續一字一句道:
「我是你從天堂掉入地獄的證據,隻要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一定會想到像乞丐一樣的你。
「就像瞎子復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杖。
「除了那點微不足道的感情,你也不想和我產生糾葛,在你眼裡,和我這樣的人有關系就代表你永遠沒有辦法和過去的日子割舍開來,你很矛盾,離不開我又厭惡我這個恩人。」
他開始辯解,聲音艱澀:「我隻是不知道怎麼接納自己的過去……」
「所以,你用傷害我的方式來迫使自己接納自己。」
我氣得大吼,手都在抖,回到裴家後的事歷歷在目。
當時不明白,為什麼他抗拒我的觸碰卻不拒絕別的女人的撩撥。
我以為他性格冷淡,不熱衷那事。
現在想來,那天晚上,換成別的女人他也會答應。
隻要不是我,他就能和過去告別。
我眼神平靜,語氣平淡,擊潰他心裡最後一道防線:
「我們之間沒有朱砂痣,沒有白月光,沒有亂七八糟的情人,讓我們感情破裂的隻有你。」
更準確點,裴述也許愛我,但更愛自己。
臨走前,我對裴述講,如果我的存在代表著他的過去,那他的朋友真的隻是單純地看不起我嗎?
14
那天過後,裴述落荒而逃,買了最近的航班連夜離開了白沙鎮。
那個時候他還不懂林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直到被朋友叫到酒吧。
包廂內,三五好友圍在一起,讓他嘗嘗酒吧新出的特調龍舌蘭。
紅綠交錯的液體在燈光下泛著冷意。
他想也沒想一口喝了。
下一秒,芥末的辣味直衝腦門。
辣得他眼淚直流。
他被嗆得連連咳嗽。
耳邊傳來壓抑的低笑聲。
剛開始還在收斂,後面越來越明顯。
一個他不怎麼熟的富二代直接放聲大笑。
沒說什麼,但好像早就表明了一切。
他隻是一群人中的笑料。
那晚,裴述突然意識到林淑說的話。
他發了瘋似的衝上前將那人打倒在地。
這才明白,他們從一開始瞧不上的人從來都不是林淑。
當時的場景是怎樣的混亂,他早就記不清了。
隻知道他們人多勢眾,富二代立馬反擊囂張地對著他嘲諷:
「你是個什麼身份敢對我動手,真以為我們看得上你,實話告訴你,我們從來沒瞧得起你。」
那天晚上,裴述被保鏢護送帶回了老宅。
裴母看著他滿臉的傷也隻是象徵性地問了幾句, 做足了一個繼母該有的樣子。
裴父還在書房和他的弟弟討論公司的事。
他忽然覺著自己被所有人拋棄了。
15
我的內心徹底歸於平靜,不再糾結身邊的人為什麼離開。
有人來,我歡迎。
有人走,我也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生活平淡似涼白開。
直到有一天, 我遇到幼時的伙伴。
好的友情從來不會因為時間和距離而產生隔閡。
她拉著我說了很多。
說到最後, 邀請我去當伴娘。
婚禮開始前, 朋友笑眯眯地朝我透露:
「今天選的這幾個伴郎可都是一等一的帥,你可得看仔細了, 有喜歡的跟我講。」
我笑著搖了搖頭。
她罵我木頭。
伴娘要做的事挺繁瑣的。
接親結束後,我拿著包坐到了婚車的副駕駛。
天氣有點涼,車子裡開了空調,但我嫌太悶, 開了一小半窗戶。
車子行駛到半路被一個人截停。
裴述站在路中間,胡子拉碴, 紅著眼眶, 踉踉跄跄地走上前。
「你不和我結婚卻和別人結婚是嗎?
「當初我那麼求你,你都不為所動,現在不到一年你就把我們的感情忘得一幹二淨。
「林淑,你有什麼資格來指責我, 你不也背叛了我們愛情嗎?」
新娘準備的伴娘服是米白色的。
從車外看很像婚服。
我懷疑裴述喝了酒,眼花了。
身後的伙伴知道我和裴述之間的事。
她聽著這話, 當即想下去將人揍一頓。
「就是這小子是吧, 我下車給他幾拳。」
朋友是拳擊教練,有的是手段和力氣。
我攔住了她。
新娘沒到家臨時下車不吉利。
我笑了笑, 對著旁邊的司機師傅開口:
「看到那個人了嗎?」
司機師傅也是個人精,好像聽出了我和裴述的過往。
當即點頭:「看到了。」
我:「對準,撞上去!」
我不知道司機師傅是怎麼想的。
剛說完那話, 他立馬換擋踩油門。
推背感讓安全帶瞬間收緊。
電光石火間, 裴述一個踉跄連滾帶爬遠離了路中心。
看, 喝醉的人實際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裴述躺在安全地帶, 崩潰地大吼:
「林淑, 你怎麼敢的?你憑什麼這麼對我?」
回應他的,隻有轟鳴的汽車尾聲和空氣中殘存的汽油味。
駛過那段路後, 司機激動地大叫:
「哎呀, 大妹子,真刺激呀!」
【特意為你準備的黃金單身夜,速來。
「完「」我笑了笑, 沒說話。
婚禮順利進行。
晚上鬧洞房, 我去湊了熱鬧就回去了。
臨睡前,遠在京城的朋友告訴我。
裴述不知道為什麼和一群富二代打架,被裴父收拾了一頓, 幾乎剝奪了他在裴氏集團所有的權力。
轉而將那些權力交給了他的弟弟。
不僅如此, 裴父還控制了他的花銷,除了日常開支,其餘的任何一筆開支都要向裴母報備。
他好像又從天堂掉到了地獄。
而且, 這一次,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但好在,裴述也不是毫無用處。
他被裴家送去商業聯姻,和姜眠。
哦, 想起來了,當初和裴述一起上了桃色頭條的女人。
朋友取笑我:「你現在和裴述是徹底沒關系了吧?」
往事被風吹散。
我點點頭:
「嗯,再也沒有關系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