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後。

 

軍營中與之前並沒什麼兩樣。

 

士兵們操練，女子安靜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將領們出入營帳謀劃。

 

畢竟，那幾個士兵是屬於沒有命令的私自行動。大家都默契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唯一能見證那晚的是，我什麼都聽不見了。

 

和我相識的一個女孩在紙上寫字告訴我：【大夫說你的耳朵受了重傷。】

 

【大將軍派了很多大夫來給你瞧，他們都說好不了了。】

 

巧兒的目光透著一絲惋惜，一筆一畫地寫道：【你再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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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著上面的字，隻微微點了點頭。

 

內心卻沒什麼波瀾。

 

從前啊，戰事，鬥爭，S人，這些詞都離我好遠好遠。

 

哪怕是生在重臣之家，天子腳下，也在這營帳中生活了些許日子，但血腥之事一直離我很遠很遠。

 

唯一的途徑，是皇上黃澄澄的聖旨，和宋塢身上似有若無的血腥味。

 

可是我從未見識過真正的戰場。

 

人頭落地，不需要知曉，不需要載體。

 

隻是眨眼之間，一切都成了虛無。

 

如今我能好好地站在這，靜靜垂眸看著眼前花一樣的少女，她帶著安慰的笑意在紙上寫道：【沒關系的，以後我會幫你的。】

 

【我們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這樣多好。

 

這就夠了。

 

巧兒拉著我的手，還想再說什麼，忽然臉色一變，連忙行了個禮，就急匆匆往外跑去。

 

我疑惑回頭，轉身卻看到宋塢。

 

他也和以前沒什麼不同。

 

隻是英俊的眉宇之間略顯疲憊。

 

下人的居住之地，本就狹小逼仄，他高大的身體穿著盔甲，往那一站，很是不搭。

 

我看著他锃亮的鎧甲，驀然想起那晚發生的一切。

 

連忙跪下。

 

我什麼都聽不見，隻能自顧自地努力大聲說道：「多謝宋將軍救命之恩。

 

「榕箏無以為報，多謝宋將軍。」

 

說著，我狠狠磕了幾個頭。

 

卻被他一把拉起來，抱到了腿上。

 

從前他也會用這樣的動作。

 

我自然知道他想幹嘛。

 

我本能地渾身僵直，習慣性地SS握住手邊的裙擺。

 

是的，我不適應。

 

一直不適應。

 

但從前我不敢反抗。

 

如今更是不敢。

 

如果不是宋塢，我早就被做成了人彘，扔進了京城的大道之上。

 

哪還能好好地坐在他的膝上。

 

思至此，我努力放松著身子，試探性地想要環上他的脖頸。

 

還記得，以往他總是強硬地命令我：

 

「要乖，要聽話。」

 

要配合他。

 

這一次，我絞盡腦汁思索著他從前的要求，在S寂的安靜中斂眸，乖乖巧巧想說幾句討好他的話。

 

卻被肩上突如其來的重量打斷。

 

男人的ţű₎頭靠在我的肩頸之中，深深埋下去。

 

禁錮在我腰間的大手也緊了又緊。

 

仿佛下一秒，我會消失一樣。

 

肌膚相貼，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頸間血液的跳動。

 

男人好像親吻了上去。

 

很輕，輕得好像觸覺。

 

不知道怎的，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

 

周安帶來的一條惡犬突然發了性子。

 

突然朝著我的脖頸襲來。

 

宋塢也是這樣，毫不猶豫地擋在我面前。

 

他還未長大的手護住我的脖頸。

 

溫熱的手掌覆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鮮血流了一地。

 

恍如今日。

 

但那時，他澄澈的目光注視著我，隻輕輕問我：「二小姐，沒事吧？」

 

如今，我聽不到他的聲音。

 

也看不到他低頭的表情。

 

隻能努力迎合他，抬手小心抱住他。

 

學著那年他的樣子，輕輕地，認真地說了我最真誠的一句話：「謝謝你。」

 

謝謝你。

 

那年今日，還是救了我。

 

10

 

那晚很神奇的，宋塢並沒有再進一步。

 

卻也什麼都沒說。

 

隻是在硝煙彌漫的關卡之地，素來公務繁忙的宋大將軍在我肩上安靜靠了一晚。

 

夜晚寂寥，我卻是從沒有過的睡得安穩。

 

第二天一早，我看見身上蓋的薄薄被子。

 

屋內早已經空無一人。

 

那晚之後，我還在宋塢身邊伺候。

 

卻也隻是負責一些簡單的打掃事務。

 

他待我好像比從前好了些。

 

比如，那些偏執的，狂躁的情緒再沒有出現過。

 

我跟其他奴婢都無異。

 

但男人也不似從前總是將我拉到身邊。

 

他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隻是偶爾，我驀然抬眸，會突然看到他靜靜注視著我。

 

目光沉沉，猶如深淵。

 

視線交錯，他會很快移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他好像沒那麼恨我了。

 

可，卻也還在恨我。

 

關於那些錯亂的，荒唐的，過分的曾經。

 

11

 

我出生那年，我爹升官，成了先帝面前的紅人。

 

我爹是從最底層的讀書人一步一步爬上來的，一旦坐到了高位，便仿佛要將多年的壓抑、委屈發泄出來似的，勢必要顯示自己的尊貴。

 

他尊卑要求極其分明，要求下人要畢恭畢敬，完全服從主子的安排。稍有不慎，就會受到懲罰。

 

於是，我也養成了驕縱的性子。

 

僕人，主子，自小就在心裡分了個三六九等。

 

以至於沒有半點悲憫之心，小小年紀就成了京內有名的驕縱小姐。

 

我原本以為，我會一直順風順水。

 

直到父親被貶，身份調換，我跪遍曾經奉承阿諛我爹的所有人，也毫無用處。

 

換了個位置後，我才終於明白，那時被我欺凌的人們該是多麼無力。

 

所以，當面前這個一臉稚嫩的小男孩用樹杈在沙地上寫著，恨不恨宋將軍的時候。

 

我輕輕搖了搖頭。

 

他大大的眼睛狐疑地盯著我。

 

他是那天S去士兵的親弟弟，一個人跟著哥哥偷偷來到這，等著能和哥哥一起回家。

 

他曾親眼見過宋塢對我發脾氣的樣子。

 

孩子還小，隻看得到眼前。

 

他自然不信，我會不恨曾經對我實在算不上好的宋將軍。

 

我摸摸他的腦袋，還是搖頭。

 

我並沒說謊。

 

那一年雖小，驕縱。但對待宋塢比其他人更過分。

 

好像是知道，從一出生起，那個面目清秀卻不失俊朗的少年就一直跟在我跟前。

 

所以，我對他總是更加大膽，放肆。

 

卻不想，給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但小小的男孩不懂這些。

 

我也無法清晰地告訴他。

 

隻是繼續著手裡的動作，麻利地將小男孩已經髒得不能再髒的衣服放進小溪流裡，洗幹淨。

 

小男孩又寫道：【姐姐，他們說是我哥哥把你綁走了，你不恨他嗎？】

 

【再說，你是在宋將軍身邊伺候的，照顧我，不是失了尊卑嗎？】

 

我洗著手裡的衣服，長發落下來，浸在水中。

 

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隻能憑著直覺去說：「我不恨任何人，在這戰火紛飛的地方，大家所做的都隻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你哥哥也是。」

 

「至於尊卑Ťũ̂₁，」我忍不住笑了笑：「哪有那麼多尊卑嫡庶之分，戰火一起，皆是虛無。」

 

我看著小男孩幹淨的臉龐，認真又大聲對他道：「大家都是一樣的。

 

「都要好好活下去。」

 

12

 

像是為了驗證我所說的。

 

當晚，敵軍就再一次發動了進攻。

 

攻勢之猛，直接攻到了營帳之中。

 

外面是火光漫天，硝煙四起，仿佛回到了那個可怕的夜晚。

 

廝S聲不斷傳來，我和幾個女孩緊緊圍坐在一起。

 

士兵們都出去浴血S敵。

 

懷裡的小男孩在害怕地顫抖著。

 

火光越來越亮，硝煙味道越來越重。

 

終於，營帳大門被轟開。

 

敵軍朝著我們撲面而來，大家如群鳥獸一般四散開來。

 

鋒利劍刃襲來的那刻，我幾乎什麼都沒想。

 

隻是學著宋塢那天的樣子。

 

一把擋在了小男孩面前。

 

幸好，劍刃隻是刺在了我擋過去的手掌上。

 

幸好，宋塢和他的人很快進來，團團護住我們。

 

我聽不見宋塢的聲音。

 

隻能看見他不停晃動的薄唇。

 

像是在聲嘶力竭地嘶吼著。

 

最終，大部分士兵護住我們一行人，終是衝出了一條血路。

 

來到了距離城門口最近的一道關卡。

 

火光久久不滅，黑色濃煙飄了一個又一個時辰。

 

大家臉上都是說不出的悲傷與壓抑。

 

畢竟，這個關口之後。

 

敵軍就要打入城內了。

 

13

 

那一晚，新的營地中是徹夜亮燈。

 

每個人臉上都抱著誓S的決心。

 

直到宋塢的營帳之前走出了最後一名士兵，我才端著茶水小心走了進去。

 

他還在埋頭看地圖。

 

見到我的剎那，似是微微一愣。

 

這兩個月來，我們都很有默契。

 

他不會再故意招我，為難我。

 

我也不會刻意在他面前晃，以至於讓他想起那些不好的年少回憶。

 

但今日，看著他拿著大刀，護在我和孩子面前。

 

孤身作戰的時刻，我的心忽然就那麼微微一顫。

 

我默默把茶水擺放在他面前，迎著他略微詫異的目光。

 

我指了指他受過傷的地方。

 

剛剛，我清楚地看到，四下無人處，他的傷口再次被人攻擊。

 

又有源源不斷的鮮血溢出來，融在了黑色的戰服之中。

 

我說：「換……換藥。」

 

他看著我，忽然勾唇笑了笑。

 

冷漠無比的一雙眼眸，此刻卻也顯得從容溫暖了些。

 

他脫下衣物，已經有些發黑的傷口已經潰爛。

 

我小心地用藥物擦拭著他的傷口。

 

一下一下，像他年少時伺候我那般。

 

寂靜的夜啊，是兵荒馬亂過後的難得的平靜。

 

他卻忽然執筆寫下幾個字。

 

他寫道：【伊貴人召你回京了。】

 

【會有人接你進宮。】

 

【你明日就走吧。】

 

14

 

那晚，宋塢跟我說了好多好多。

 

自從他十歲那年，因為用了我的筆墨紙砚被我爹痛打一頓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提筆寫字。

 

後來做了武官，宋大將軍身邊的文人學士很多。

 

畢竟，宋塢不愛寫字讀書，是出了名的。

 

旁人隻覺得他是一介莽夫。

 

卻不知他也寫得一手好字。

 

筆力勁挺的豪放字體中，他認真低頭一句一句寫著。

 

【最初是真的恨你的。】

 

【以前，我明明對你那麼好，你和你整個陳府的人卻將我和我的家人踐踏在腳下。】

 

【所以我折磨你，也想將你踩在塵埃裡。】

 

【而關於去救你，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看到你受傷，失去聽力，我不知道為什麼，心痛得很。】

 

【好像回到小時候，我沒有保護好你，讓你一個人跌倒，摔傷。可我明明應該恨你的啊！】

 

宋塢為人像是他的武功，坦蕩，粗豪。

 

他恨我的時候人盡皆知。

 

如今，也一筆一畫地訴說著對我的心思。

 

沒有絲毫遮掩：

 

【所以我不敢看你，也不敢找你。我很想恨你，恨你的父親，你們整個陳家。可又確實狠不下心來。】

 

【直到那天聽到你跟那個小男孩對話。其實錯的從來不是你，你隻是在吃人的環境中肆意生長了。】

 

【而如今你能照顧一個傷害過你的士兵的弟弟，你早就長大了。】

 

【是我，是我一直陷在了過去。】

 

我一行一行看下來，仿佛心口壓了一塊重重的石頭。

 

在一點一點地挪開。

 

我忍不住看向昏暗燭光下, 認真低頭寫字的男人：

 

【如今，家國危難之際, 我一個大丈夫也不該再揪著過去那些小事。】

 

【我已經派人去宮內報信, 不日你姐姐就會將你接回京城。】

 

到這句, 窗外大風吹過營帳，泛黃的書頁在微光下仿佛永生。

 

宋塢沒再抬筆。

 

我卻一把抓住他：「那你呢？」

 

宋塢笑了笑, 張了張嘴。

 

依舊沒有聲音。

 

我卻聽懂了。

 

他說：「我要在這, 擊退敵人。

 

「守護住這座池城。」

 

15

 

從前我不懂, 先帝為什麼厭惡聰明的周安。

 

厭惡他的野性, 好戰。

 

直到那晚，在他的利刃下走過。

 

我才終於明白。

 

在刀劍之間，一切生命。

 

不過爾爾。

 

而如今聖上體恤民情, 一舉一動全從百姓角度出發。

 

登基三年, 百姓安居樂業。

 

宋塢經歷過兒時的顛沛流離，所以他誓S擁護如今的聖上。

 

畢竟，城一開。

 

是免不了的血雨腥風。

 

不論是誰得利，最終受傷的, 隻有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宋塢抬手，輕柔地摸了摸我的長發。

 

用力將我入懷中。

 

心跳交錯。

 

我聽見心口有什麼東西在一點一點悸動。

 

我忽然止不住地號啕大哭。

 

胳膊也控制不住地緊緊摟住他的腰。

 

像小時候那樣, 蠻不講理地任性開口：

 

「小宋子, 你要回來啊！」

 

小宋子，你要回來陪我玩啊。

 

宋塢, 你要回來啊。

 

守住城門, 平平安安地回來。

 

16

 

我最終還是沒有回到皇宮之中。

 

我和宋塢說——我要等你回來。

 

就在城門口。

 

這樣你回來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

 

然後, 我有話對你說。

 

宋塢問我, 說什麼。

 

我說，到那天再說吧。

 

17

 

到那天, 我會告訴你。

 

原來我也是個任性又犯賤的小女孩。

 

我知道誰對我最好，所以我蠻不講理地對你最差。

 

像是有恃無恐。

 

我看過你救助別的小女孩, 所以讓你帶著我一圈一圈在府裡走。

 

我是想告訴你, 你隻能對我好。

 

我叫你小宋子，也隻有我能叫。

 

那年的端陽節，我在爹爹面前也跪了很久很久, 我求他不要去打奶娘。

 

因為我知道，她是對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我不想看你難過。

 

而關於，為什麼能在數年後一眼就認出了你。

 

是因為……

 

從未忘記。

 

夜裡夢裡，我都會夢見你。

 

夢見我, 親口對你說了對不起。

 

對不起，我別扭又任性。

 

傷害了你那麼多那麼多。

 

我真的很想親口對你說對不起。

 

然後問你。

 

還能不能……回到我身邊。

 

18

 

宋塢抱住了我。

 

他溫柔擦掉我的眼淚, 認真道：「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

 

等山河無恙, 陽光明媚。

 

等百姓安居樂業，而我也已經長大。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

 

等你，回家。

 

回到我身邊。

 

20

 

那天，宋將軍勝利擊敗叛軍的消息傳遍整個京城。

 

周安投降, 落入地牢。

 

周圍戰亂平定。

 

百姓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而我站在城門口等了好久, 好久。

 

卻還是沒有等到我的心上人。

 

他S在了最後一場戰役。

 

用自己的鮮血，守護住了自己的城門。

 

守護住了百姓的一方安寧。

 

而他自己……永遠留在了那裡。

 

我的少年啊。

 

還是沒有回來。

 

我聽不見周圍的歡呼。

 

隻是，尋不見他。

 

後記：

 

宋塢將軍平定戰亂後被追封升爵。

 

陳家二小姐陳蓉箏被姐姐接回京中後, 安置好父母僕人後就遠離了喧囂。

 

做了一個鄉野大夫，一生救助了無數窮人。

 

最後獨自一個人S在了山林之中。

 

那裡離城門口的守衛之處最近，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