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和謝懷洲成婚後,我與他僅見過三面。

 

第一面,成婚當夜,他方挑下我的蓋頭便領命出徵。

 

第二面,他風塵僕僕趕回京都,將尚在襁褓的孩童交付於我,珍重道:

 

「珍兒是我兒,勞煩夫人替我照看她,謝某感激不盡。」

 

話畢,他翻身上馬,一刻未歇趕回邊關。

 

第三面,邊關大捷,他領著謝家軍凱旋。

 

身旁,還帶著位嬌俏女子。

 

他們說,她便是珍兒的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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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邊關大捷,謝懷洲領著謝家軍今日凱旋。

 

婆母因染了風寒不便下地。

 

便由我領著眾人在將軍府門前迎。

 

三歲的珍兒方學會說話,在乳娘懷中笑得甜甜的,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著:「爹爹回來了……」

 

前頭的嘈雜聲愈來愈近。

 

坐於高頭大馬上的男子眉眼深邃,面容冷峻。

 

除卻一身久經沙場的肅S之氣,一如當年的謝懷洲。

 

四目相對。

 

隻見他微抿的薄唇稍稍彎起些弧度,朝我頷首。

 

我一時有些出神。

 

流螢在一旁輕輕喚我:「夫人。」

 

我回過神,迎上去。

 

然,還不及邁步,一旁的小轎中下來一女子。

 

女子身著豆綠色羅裙,绾著婦人發髻。

 

她小跑著到謝懷洲身旁。

 

似是周遭人太多了,有些害怕,她往他身後躲了躲。

 

謝懷洲感受到她的情緒,回頭輕聲安撫著她。

 

我心沉了沉,艱難維持著體面的笑容繼續上前。

 

「將軍,接風宴已在前廳備好。」

 

謝懷洲視線回到我身上,輕輕頷首:「辛苦。」

 

一眾人入了府。

 

2.

 

待到日落,接風宴結束。

 

我得了空闲,去了一趟婆母院裡。

 

她自謝懷洲出徵後,身子骨便弱起來,常常染了風寒,十天半月都不見好。

 

到婆母院裡時,正巧撞見那綠衣女子。

 

聽士兵說,她名叫阿顏,是個啞女。

 

見我來了,她唇角淺彎朝我行了一禮。

 

她方想抬手比劃,突地發現我不懂手語,尷尬地將手放下。

 

我道:「阿顏姑娘,我看得懂形語。」

 

我自幼跟著祖父長大,祖父是名大夫。

 

他出門為人看病時,常帶著我。

 

一次,遇到的病人一家都口不能言,不知曉具體症狀,祖父無從下藥。

 

是以,祖父去學了形語。

 

那時覺得有趣,我也學了下來。

 

阿顏聞言欣喜地抬手開始比劃。

 

她說,感謝我這些年對珍兒的照顧。

 

我一怔。

 

看來今日士兵口中的話是真的。

 

阿顏,是珍兒的娘親。

 

3.

 

我垂眼,壓下心中的躁鬱,再抬眼想說些什麼時,婆母的房門被推開了。

 

換上玄色常服的謝懷洲從裡頭出來。

 

見到我,他視線頓了頓,似是要說些什麼。

 

我思緒紛亂,隻朝他匆匆行了一禮便朝裡走去。

 

婆母躺在榻上,見我來了,蒼白的臉色閃過一絲欣喜,揚聲叫住正要離去的謝懷洲。

 

她聲量陡然提高,身子一時受不住,止不住地咳起來。

 

我忙扶她起來喝水。

 

待緩過來後,婆母帶著笑,視線在我與謝懷洲二人身上逡巡。

 

半晌,她唇角笑意越來越深,眼眶卻湿了。

 

她拉過我的手,又拉過謝懷洲的手。

 

「好孩子。」

 

「懷洲,這些年多虧有阿芷在,我這半截身子進棺材的老婆子才能活到現在。」

 

「當初我就不該反對這門親事,好在你祖父攔著我,我才不至於釀成大錯啊……」

 

4.

 

我家世代從醫,居於藥醫谷中,鮮少與外人來往。

 

兩家祖父年輕時因緣結識,互視對方為知己。

 

我與謝懷洲的親事便是二老醉酒時,定下的娃娃親。

 

五年前,婆母得知此事堅決不同意我入門。

 

一是門不當戶不對,二是,她當時已有心儀的兒媳人選。

 

謝家祖父當時已纏綿病榻,隻想在離世前親眼看孫兒與其親選的孫媳成婚。

 

婆母反抗無門,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迎我入門。

 

卻不想,成婚當夜,邊關大亂。

 

一封聖旨讓謝懷洲在新婚夜便領兵出徵。

 

彼時正是凜冬,糧草衣物在半途被匪賊截去。

 

將士們沒有糧草衣物,無法過冬。

 

幾乎所有人都認定這是一場必敗的戰役。

 

百姓皆道謝懷洲是去赴S的。

 

恰逢謝家祖父去世,將軍府中沒了主心骨。

 

曾與婆母有過節的京中貴婦遞來拜訪的帖子,一個個欲登門看笑話。

 

她氣急攻心昏了過去,在榻上一連躺了數日。

 

還未來得及適應,我第二日便接手了管家事宜。

 

婆母痛哭:「懷洲,那些日子連門口路過的狗都想上來踩我們娘倆幾腳,你不知我與阿芷是如何熬過來的……」

 

謝懷洲冷硬的面龐柔和了些,他溫聲道:「母親,兒子會為你們討回公道。」

 

婆母搖頭,將我與謝懷洲的手放在一起:「從前是為娘為人太過跋扈高調,是以寥落時,一個個都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娘現在,隻希望你們夫妻二人好好的。」

 

婆母將我的手搭在了謝懷洲上方。

 

男子手背溫熱,因常年習武,帶著些粗粝之感。

 

我手心泛痒,沉默著把手收回。

 

謝懷洲側目,視線向我投來。

 

我抿唇道:「母親,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我朝向謝懷洲:「將軍,我先走一步。」

 

說完,我轉身要走。

 

「慢著。」

 

婆母看向謝懷洲:「你們夫妻二人一同回去吧。」

 

「五年前你們當夜還未圓房,懷洲便出徵了,今日正好補回來。」

 

我聞言眼睫一顫。

 

身旁的謝懷洲,腳步也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出了房門,門前方才還在的阿顏已不見了蹤影。

 

我與謝懷洲並肩行在小道上。

 

月色拉長他本就修長的身影。

 

經過荷花池時,粼粼的碎光將他鋪了滿身。

 

我不自覺慢下腳步,落在了他身後。

 

十年前在藥醫谷中,亦是如此。

 

我一時貪玩出了谷,待天黑時,竟尋不到回去的路。

 

方習武完的他遇見哭得眼睛通紅的我,許久才從香囊中尋出一塊蜜餞遞給我。

 

謝懷洲自小便寡言,他見我不哭了,才問道:「你是薛芷?」

 

我點頭如搗蒜:「嗯。」

 

見我應聲,他背過身,在我面前蹲下:「上來,我背你回家。」

 

少年墨發用系帶高束,發絲聽話地垂落在其寬闊的脊背上。

 

借著月色,我看清了他腰間劍鞘上刻的名字,「懷洲」。

 

我想起那個常來谷中,笑眯眯帶蜜餞給我吃的謝家祖父。

 

他說他家孫兒謝懷洲自小便不愛說話,寡言得很。

 

一路上,誠如謝家祖父所說,少年一言不發,隻垂著眼趕路。

 

隻記得那日走了很長的路,從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走到有粼粼碎光的湖面。

 

我望著他的側臉看了許久。

 

挺鼻薄唇,眉眼低垂,冷清又疏離。

 

好看得奪人心魄的同時,緩緩撫平我內心的恐慌。

 

5.

 

許是察覺到我落後於他了。

 

謝懷洲停住腳步,朝我走來,帶著些歉意:

 

「平常在軍營中習慣了,走路不自覺快了些。」

 

我望向荷花池面。

 

已是夏日,池面已立了許多愈開的花苞。

 

「怎麼了?」

 

謝懷洲垂眼看著我,鋒利的眉眼在月色襯託下,多了些柔軟的弧度。

 

我按捺不住開了口:「阿顏姑娘她……」

 

「她是珍兒的娘親,對嗎?」

 

謝懷洲沒有猶疑:「是。」

 

我緊了緊袖袍下的帕子。

 

三年前,他未有絲毫預兆便風塵僕僕護送珍兒回來時,我就應該明白的。

 

我與謝懷洲隻是因祖輩的約定才會有夫妻之名。

 

他會有心儀的女子,那女子可以是任何人。

 

我早該知道的。

 

可真聽他說出口時,我心口仍是酸得喘不過氣。

 

察覺到面前男子抬手朝我伸來,我下意識後退一步。

 

「母親方才所說的圓房之事,將軍不必當真,我會與母親解釋。」

 

我緊攥手心,逼著自己冷靜地將話說完:「至於珍兒,她如今尚在我院中熟睡。」

 

「你與阿顏姑娘若想見她,我明日可將她送至你們院中。」

 

話畢,我垂眼掠過他朝前走去。

 

我走得很快,未過多久便到了院中。

 

6.

 

下人們都退了出去。

 

我來到珍兒的臥房。

 

小丫頭睡覺很不老實,熱得將被褥踢到了一旁。

 

我替她蓋好被褥,伸手輕輕摩挲她的小臉。

 

她察覺到動靜,睡眼惺忪地嘟嚷了幾聲。

 

我心中軟了軟。

 

三年前,謝懷洲將珍兒交付於我時,語氣珍重:「珍兒是我兒,勞煩夫人替我照看她,謝某感激不盡。」

 

那時,我被突如其來的孩子驚得亂了手腳。

 

卻在抬眼看到謝懷洲眼中信任的眼神時,心中莫名安定下來。

 

他回來得急,就連走得也匆忙。

 

許是跟著一路顛簸了許久,珍兒夜裡便起了高熱。

 

時常退下去了,半夜又起。

 

我夜半時常驚醒,為她把脈,熬藥。

 

待她徹底好全時,已過了半月。

 

半月後,我才有心思靜下來思考。

 

謝懷洲並未與我說過,珍兒的母親是誰。

 

那時,我不是沒想過,珍兒或許是某個士兵的孩子。

 

可今日,接風宴上,謝懷洲與阿顏幾乎寸步不離。

 

一切的自欺欺人皆成了泡影。

 

7.

 

第二日,我起時,流螢與我說阿顏在外等候。

 

我快速洗漱好來到外室。

 

阿顏看上去有些坐立難安。

 

見我來了,她忙起身比劃。

 

「珍兒,我想見珍兒。」

 

我吩咐乳娘將珍兒抱來。

 

小丫頭剛睡醒,小小一隻蜷在乳娘懷中。

 

阿顏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瞧她。

 

半晌,她安定下來,笑著朝我比劃。

 

「我能抱抱她嗎?」

 

我無奈地笑:「你是珍兒的娘親,當然可以。」

 

阿顏再次小心地接過珍兒。

 

不料,本還安靜的珍兒被阿顏抱住後立刻開始大哭起來。

 

她嘴中不停嘟囔著:「娘親……」

 

阿顏嗚咽地哄著她。

 

我在一旁看著著急,拿起桌上的撥浪鼓逗她。

 

門口出現一道急匆匆的男子身影。

 

謝懷洲似是方下朝便往這邊趕,身上仍穿著緋色朝服。

 

阿顏見他來了,忙將珍兒放入他懷中。

 

奇的是,就這麼一放,珍兒的哭聲便止住了。

 

她破涕為笑喚著:「爹爹。」

 

謝懷洲唇角含笑,輕聲應下。

 

他從袖袍中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包蜜餞:

 

「看爹爹給我們珍兒帶了什麼?」

 

珍兒咯咯笑著說要吃。

 

阿顏抬手比劃著什麼。

 

母女二人皆看著謝懷洲。

 

而謝懷洲的眼裡,亦隻有她們二人。

 

在他們身後。

 

我緩緩放下手中的撥浪鼓。

 

謝懷洲今日如此急切地趕來,大抵是憂心阿顏和珍兒在我這受了委屈吧。

 

心頭一時間多了些無所適從的酸澀。

 

薛芷啊薛芷,明明昨日你就有預料過今日這場景。

 

明明你心中早有準備,可為何真到了此時又這般無法釋懷?

 

8.

 

夜裡,屋外下起小雨。

 

我屏退下人,一人在屋中想了許久。

 

夜雨聲聲,冗長的靜默過後,我起身來到櫃旁。

 

在厚厚一疊誊抄的佛經下,我尋到藏在最裡頭的小匣子。

 

匣子中裝著我與謝懷洲的婚書。

 

五年前,由於謝家祖父病危,一場婚事來得匆忙。

 

彼時,我隨祖父在藥醫谷中為前來求醫的百姓診病。

 

熬藥時,倏忽間得知我與謝懷洲即將成婚的消息,一時不穩打翻了藥罐子。

 

祖父鮮少與我提及謝家,更是從未說過我與謝懷洲有婚約之事。

 

謝懷洲在京中能擔「郎豔獨絕,世無其二」之稱贊,不知是多少京中貴女的夢中之人。

 

他之於我,不過妄念。

 

我也從未奢望過會有今日。

 

見我情緒如此激動,祖父將我喚去房中。

 

先是與我說了謝懷洲的為人,又與我闡明了嫁入謝家後的利弊。

 

最後,祖父語重心長地問我是否願意嫁入謝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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