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噬魂獸豈能輕易吞下神祇的魂魄？殘留了一片未能消化，便是上天要我今日來報仇雪恨！」

元華天尊害怕的這張臉，是他以前的妻子——天界原本的統治者，楓嬅。

她是遠古上神的徒弟，亦是一位天生的神祇。

而萬年前的元華仙尊，也不過是剛從人界飛升的普通修仙者之一而已。

楓嬅看上了他的容貌，將元華收在身邊當男寵。

沒想到他狼子野心，隱忍多年。

在楓嬅臨盆當日神力最為微弱時，將她神格一舉打散。

成功篡位後，他更改了仙界的規矩。

不再賦予後來飛升的人修任何神力，讓修者隻能當牛做馬，了此殘生。

而在他的默許縱容下，仙閥盤根錯節，日漸把據資源。

真正有實力的修者從此再無出頭之日。

而元華自己即位後則日日惶恐，因為清楚知道自己不是天生的神祇，便著了魔般拼命繼續修煉，妄圖提升神力。

「靠女子上位，然後恩將仇報，將她挫骨揚灰！元華，你好大的本事。」

我刻意矯飾的聲調如泉水般悅耳，元華卻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雙目圓睜，冷汗大顆大顆往外沁。

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一切淵源，都是藏書閣中被煉成人桌的師尊一字一句背給我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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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之所以能換上楓嬅的臉，是因為大姐自小便能御獸。

她曾將噬魂獸收服，而獸腹中剛好有一縷難以消化的楓嬅魂魄。

大姐死後，神獸亦絕食而死。我將獸屍煉入誅神鞭，使這鞭上附了仙魂。

「不，不是的，我是天生的神……求你，求你別奪去我的神力……」

眼見被我一語揭穿困擾他萬年的心結，元華口中不斷溢出胡言亂語，已近崩潰瘋魔。

風焱蹙眉看著仙尊的狀態，緩緩收起了捆仙繩：「父尊道心已破，自請歸墟休養，從此我便代他……瑤琴，你做什麼！」

趁他喋喋不休那些虛偽的陳詞濫調，我早已瞅準機會，揮出了誅神鞭。

鞭子在風中獵獵作響，狠狠抽在元華的身上，將他殘餘的神格徹底擊成碎片。

風焱紅著眼試圖奪走鞭子，卻被鞭尾掃到，胸膛上瞬間潰爛了一大片。

「元華畢竟是我父尊，你不能殺他！……你這是什麼神器，竟能破神體，如此兇惡？」

他悶哼一聲，癱坐在地。

捂著傷口喃喃不解。

10

我唇角微翹，他還沒發現，自己的神力正從傷口緩緩流失。

風焱是此刻宴席間唯一還有神力的仙君。

而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人總是對曾經向自己真誠以待、卻被自己辜負過的異性萬分信任，甚至時不時翻出來懷戀感慨。

殊不知這種錯覺本身就非常自負。

是啊。

他們覺得被辜負的女子要麼雖九死其猶未悔，仍對自己情根深種；

要麼便終日以淚洗面，隻能念著自己的名字鬱鬱而終。

殊不知自己在對方眼裡，也可能隻是在漫長人生中偶然絆過一跤的小土坑。

摔倒了蹙蹙眉，爬起來拍拍土，頂天了哭兩聲，下次便不會再摔跤。

倘若姐姐們還活著的話。

他們對於三個姐姐，也不過是這樣絆腳的小土坑罷了。

小時候大姐說過，女子當志在四方，有容乃大。

可惜我不是大姐。

我是旁觀自己深愛著的姐姐受人算計，在陰溝裡摔跤，就此葬送一生的任性小孩。

所以我做不到有容乃大，做不到忘記苦痛。

此時，我隻想把這條害死姐姐的陰溝——

狠狠鏟平。

「風焱。」我低頭喚他，「你還記得數年前在人界，姐姐送你去宗門測靈根的那天嗎？」

「姐姐？」他咳了口血，看看手心的血又看看我，眼中現出迷惘。

「你回家後非常得意，不停炫耀自己測出了極品金靈根，將來必有所成。」我自顧自地說。

「可你不知道，大姐三歲便測出了比你還要罕見的天靈根，七歲便能御神獸梼杌、噬魂，倘若不是你們這群神仙橫加阻攔，她會是人界幾千年來最快飛升的修仙天才！

「你和那群神仙，卻把她制成了供你渡情劫的工具，制成了每日在你胯下受辱的坐騎獸！

「不過我看你這情劫，也沒有真的渡過去呢——」我冷笑著掐住風焱的下巴，逼他直視我這張和大姐極肖的臉。

「你、你不是瑤琴？」風焱大驚，手腳並用地掙扎起來。

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神力仙術更是一掃而空。

「這，是熔鑄了三位姐姐神魂的誅神鞭。」我單腳踩住風焱的胸膛，將他碾在白玉石階上。

「今日，我便代表三位姐姐與眾位人修，請你與諸仙一同赴死！」

手中神鞭高高揚起，毫不留力地抽下。

隨著一聲慘叫，已經失去神力的風焱，神格亦被我擊碎。

原來看起來無比強大的仙，被殺之時也會如豬狗般毫無尊嚴地慘叫。

原來剝去光鮮亮麗高高在上的外衣，你們是比凡人懦弱卑賤許多的存在。

「還有你們。」

我環視著在座位上無法動彈、戰戰兢兢的剩餘諸仙。

「其罪一，短略愚邪，殘害忠良。

「人界修者中能飛升的萬裡挑一，你們卻為一己私欲阻塞英才上升渠道，為此不惜任性屠戮，毒虐甚於豺狼！」

不知從何時起，許許多多被囚禁折磨的人修，悄悄出現在宴席周圍。

他們陰沉著臉，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癱倒在地的眾仙。

空氣中傳來腥臊難聞的氣味，有仙君過於害怕，便溺在了自己身上。

「其罪二，身為仙祇，本該庇佑一方百姓。可你們為了自身試煉，視生民如草芥，使得人心離叛，天下瘡痍！」

我站在諸道友身前，一字一頓。

「今日，我同千百人修，便要天街踏盡諸仙骨！

「令這富麗堂皇吃人殿，倏爾燒為錦繡灰！」

幾句話畢，被屢屢欺壓的修仙者們群情激奮。

凡我鞭指之處，烈火焚焚，盡皆化為焦炭。

千年之後，今日事變仍被三界仍津津樂道。

諸仙湮滅，大快人心。

11

大事已成。

清理屍體的時候，尚有幾位仙君死而不僵。

司命星君傷不致死，指著我瘋狂大笑。

瘋話一出，滿堂人修竟皆靜寂。

「哈哈哈，你錯了，從一開始你就錯了！

「你口口聲聲為人間修者請命，說我們視他們為草芥，甚至殺盡了天生有仙骨的人！

「可你知道為什麼三個凡人祭成的鞭子，如此輕易便能誅仙嗎？

「不是因為我們中毒暫時失去了神力，也不因為凡人的怨憤多麼滔天！

「隻因為鞭子在你手裡，你就是傳說中那位天生地養、失蹤已久的上古神祇！

「你體內潛藏著遠古神力，楓嬅仙尊是你曾經的弟子，我們才是你真正的同族！

「哈哈哈哈哈！殘害同類的是你，不能明辨真偽的是你！」

他笑得甚至上不來氣，而人修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地望向我。

「萬年前你堪不破心魔，自願封印神格去凡間歷練百世，沒想到萬年後曾經的神尊竟歷練成了傻子！

「你被凡人同化，卻不知道她們所謂的志向與抱負，就是要將你我這種天生神祇從高處拽下來，位置換她們坐！

「在你之後，其他繼任者隻配稱仙尊，不敢自稱神尊，可你給眾仙隻帶來了災禍！

「神尊啊神尊，倘若在清水村那日我便能認出你，定會提早將你……」

一劍過去，星君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側著頭，面無表情地看他喉嚨處滿溢鮮血，咕嚕嗚咽的樣子。

「你以為，我會在意這些嗎？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稱為是我的同類。

「我的同類，是同樣心懷天下者。

「既然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我們這些僥幸為神者，便該加倍庇民愛物，以補天道之缺！

「你們卻枉擔仙名，整日汲汲營營隻為自己，成為蒼生之巨害！

「不過，應該感謝你，給了我名正言順重登神尊之位的機會。」

我按照他說的，伸手進胸膛，揭開那張封印。

金光閃過，渾身重新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充盈。

四肢百骸頓時無比舒暢，壓在我靈智上的龐然大物也驟然消散。

我閉目許久，萬年間百世記憶瞬息而過。

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隻有站在生民的鞋履中，親自成為生民，才能真正理解生民、庇佑生民。

再睜開眼，額間已有金色神紋若隱若現。

我終於成為神。

不再是天地靈氣所孕，懵懵懂懂的神。

而是歷經滄桑，學會憐憫蒼生悲苦的神。

12

我恢復了全部神力。

從血流成河的盛宴離開後，順利救出了剩下的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修。

大多是已被煉成平凡器物千百年的修者。

他們都有意繼續修仙，表現優異者留在我身邊施展才能，其他人也都按照興趣志向分配了職位, 替我打理天宮。

最後，我來到了藏書閣的側殿。

師祖殘餘的道心被我取出修復, 神魂得以重聚。

他沉默地看了我一眼, 隻點了點頭便施法散盡功力，重入人界輪回。

師尊葉斯羽所受的摧殘尤為嚴重, 修復肢體後也無法再次施展功法, 與凡人無異。

靈體已毀，即使是我，也不能憑空幫他重聚多年修為。

他必須回到凡間，歷經人世，重新修煉飛升。

「我要怎麼相信, 你能照顧好自己？」

臨走之前, 師尊語氣輕緩, 卻句句殷切。

多麼可笑。

盡管我已經是天地間最高的神尊，在他眼裡我仍是那個沒日沒夜在樹下打坐修煉，然後力竭被墜果砸暈的小女孩。

我拔下一根青絲, 指尖輕捻, 它便附了我一縷神魂。

「身為神尊, 不能受情愛所擾。我的分身會護你歷經凡間一世, 算是報答你昔日收我為徒的情誼。」

「她的記憶, 你也會有嗎？」

師尊將那根頭發放入懷中, 神色悵惘似有失望, 卻隻問了這麼一句。

我遲疑半瞬, 輕輕點頭。

「百年後待神魂歸位，我自然會吸收更新她這一生的記憶。」

「那我希望你這一世平平安安，有親人愛人相伴左右，不要再這麼苦了……阿宵。」

他輕聲念誦著我的小字，像念一句世間最珍重的詩。

我眼睑微顫，轉身便走, 不再看他。

片刻後，背後便沒了聲響。

「我不苦。」

天邊的懸月屏著呼吸。

世間唯一的神明，撫著月桂樹虬結的枝幹，喃喃自語。

「因為我始終都在愛人, 愛這天下萬民……

「也在被愛。」

臨走前，仙人看了眼圓圓胖胖的我，厭惡地別過了眼。

「-為」番外·歸去來

修復三位姐姐的神魂，花費了我不少年頭。

她們的三魂七魄，都被當時的我無意間調用神力熔鑄在了鞭子裡。

我趁月黑風高偷來了太上仙君的煉丹爐，才勉強將姐姐們與鞭子分開。

送她們進輪回重鑄軀體的時候，二姐和三姐都哭了。

隻有大姐瑤琴沒哭。

她笑著朝我擺擺手，說：「小丫頭也有這麼大出息了, 不過等我們回來，你這個神尊之位坐不坐得穩，還未可知。」

「對！到時候再和你一決高下，看這個位置鹿死誰手！」

二姐和三姐也半認真半調笑, 捏著我的臉頰。

我含笑不語，目送她們躍入連接人間的思凡淵。

然後轉頭望向另一側可供修者自由飛升、進入仙界的南天門。

面色漸漸幽深。

連司命星君都不知道，作為神尊，我有可以摧毀連接人界唯一通道的能力。

隻要我想, 隨時能讓對我有威脅的人修與天界永遠隔絕……

片刻後，我朝著寢宮疲憊地走去。

身後完好無損的南天門閃爍著玉瑩的微光。

不知道剛才的決定，未來是否會後悔。

但也許這就是我與元華這些人不同的地方。

問渠那得清如許？

方法或許隻有一個——

為有源頭活水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