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柳吟月摟著趙琦兒,聽春香娘這麼說,氣得渾身顫抖:


「你怎麼能汙蔑人!誰偷你的東西!這分明……」


說完,她也愣住了。


我靜靜看著她。


柳吟月終於沒了平日趾高氣昂的模樣,她瘋瘋癲癲地要來拉扯我的衣裳,聲音絕望又不甘:


「我和裴哥哥青梅竹馬,若是沒有你橫在中間,他一定終身不娶等著我,我早就帶著琦兒改嫁了!」


裴青書將我護在身後,滿眼嫌惡:


「你哪裡配和玉娘比?我死也不會娶你。」


柳吟月母子押解回京,吳大妗子無事生非打了十個板子。


日子眼見到了中秋。


6


中秋這日,月圓風清。


裴青書收拾了院子,連買帶燒,布置了一院子的好菜。


我本不想去,可想了想,還是帶著竹兒回去了。


見我牽著竹兒的手站在門口。


裴青書又驚又喜,忙迎我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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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兒見我給裴青書幾分好臉色,也願意對他笑一笑。


月亮升起來時,竹兒已經困了,回屋睡下。


月下隻剩我和裴青書。


他鄭重地拿出了那兩支簪子給我,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玉娘,從前都是我糊塗,不知道珍惜眼前人,把日子過得一塌糊塗,也讓你受了好些委屈。


「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比你重要,每年你的生辰,我們都去集市上,給你買首飾衣裳,隻要你高興。」


說到動情處,裴青書去拉我的手: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才知道從前我有多荒唐。


「以後你想識字,我教你識字念詩。


「也不管什麼龍井,隻要是你泡的茶,都是好的。


「以後竹兒念書,也不要你操心,都有我在。


「玉娘,我們一起安穩過日子,好不好?」


借著月光,我仔細看著他的眉眼。


見我望向他,裴青書眼中狂喜。


他拉著我的手,貼上他的臉。


月色柔和,像極了我們定情的那個晚上。


那天也是中秋。


這一年裡,裴青書幫我寫了十七封信寄去京城,一文錢也不要我的。


晚上我穿著那條繡了鳳仙花的紅裙子,喊他出來看月亮。


月亮照得人心裡亮亮的,連膽子也大了起來。


我湊近問他: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裴青書傻頭傻腦,結巴著說自己窮,買不起珠花,娶不起媳婦。


水縣窮慣了,所以不像京城,不講什麼三書六聘。


若是看對了眼,小伙子就給姑娘買珠花戴。


姑娘要是願意麼,就給自己裁一條紅裙子,戴上珠花,走到人家家裡過日子。


「真笨!別人金花銀花我也看不上!


「……要是你、你麼,為我摘一朵野花就行。」


裴青書摘了一支還未開的野茉莉,笨手笨腳為我戴在耳邊:


「等我以後有了錢,再給玉娘買好的戴。」


要不是竹兒那日給我戴了一支野茉莉。


我都要忘了,原來裴青書也曾說過要對我好,也曾覺得我是配過好日子的。


「阿書,嫁給你的這些年,我從來沒羨慕別人家的娘子有好衣裳穿,有首飾戴。


「生辰那日我想過的,你不買首飾送我也不要緊。


「哪怕你回來路上順手掐了一朵白菜花送我,我也會當金簪子一樣寶貝地戴。


「可阿書,我確實俗氣,我不能既沒有金簪子,也沒有白菜花戴。」


我沒有原諒他,隻是不想去恨他了。


裴青書聽得愣住了。


我以為這些日子,自己的眼淚已經哭盡了。


可是怎麼一說起從前,又紅了眼圈。


我擦了擦眼睛,抬眼看他,溫聲笑道:


「阿書,最後幫我寫一份和離書吧。」


裴青書怔怔看著我,眼睛霎時間灰敗下去。


7


竹兒上了書孰,開始開蒙識字了。


僱我的主家和氣,小姐性子也好。


春香怕她娘一個人寂寞,夫妻倆預備著攢些錢搭個偏院,將春香娘接過去一道過日子。


春香娘嫌棄地擺擺手,說不想摻和小夫妻過日子,又拿我當擋箭牌。


說竹兒念書離這裡近,又說我萬一回來沒地方住。


一轉眼年下,小姐們停了針線的課。


主家準了假,又賞了銀子和兩匹緞子回家過年。


我想著這緞子夠做兩身衣裳。


春香娘一件,我一件。


又瞧著時興的纏花簪子好看,買了兩支。


春香娘一支,我一支。


冬日天寒懶得出門,闲著不如做些活計。


我忽然想到明年,主家老夫人正是古稀之年,適合繡一幅菊花屏風賀壽。


又買了繡線和花簿子回去繡。


冬日大雪,桌上擺著一個精致手爐。


不等我問,春香娘眨眨眼:


「我勸不動,妹子要是嫌它礙眼我就收起來。」


像這樣的東西,裴青書送來很多。


冬日手爐,夏日送冰,四時瓜果也送。


其實不必費這些功夫的。


畢竟當初和離時,我要走了一半的家業,彼此已經各不相欠了。


我搖搖頭,將手爐照往常一樣,遞給竹兒。


先生贊竹兒讀書刻苦,冷天也不肯停,寫到手都僵了。


大雪彌漫,時有雪壓斷枯枝丫的聲音。


瑞雪過後,開春一定是豐年了。


室內燭火溫溫,有烘慄子的香氣。


我在窗邊翻著花簿子,忽然想起什麼,對竹兒招手:


「竹兒幫阿娘念念這句詩。」


竹兒便念:


「似聞嘉菊黃於鵠,乞我雙栽照白頭。」


「這不是陶淵明的詩吧,再幫阿娘挑一首。」


竹兒一愣:


「阿娘怎麼知道?」


想到過去種種。


我低下頭,釋懷一笑:


「阿娘就是知道。」


?


裴青書番外:


第一次見玉娘,是在水縣的集市上。


她託人寫信給那個拋妻棄子的爹,說她娘病得很重,希望他回來看看。


代寫書信的先生嘬了口煙,一封信張口就要五十文。


玉娘阿娘常年吃藥,家裡隻靠著她一個人挑貨賣水鮮,裁布繡花,勉強把日子過下去。


她沒有這麼多錢。


旁邊遊手好闲的盲流子就笑她:


「小玉娘,別惦記那你個負心的爹爹了,跟了我,我可不會辜負你。」


「小姑娘,你這信寫是不寫?別耽誤我做生意。」


那會裴家官場上得罪了人,連帶著我一並被踢到水縣這個窮地方。


那會我讀了些聖賢書在肚子裡,還有幾分打抱不平的書生意氣。


「我給你寫!」


正好我有信要寄去京城柳家,問柳姑娘安好。


再順道問問京城舊友,幫忙打聽她父親的下落。


玉娘局促地揉搓著衣擺:


「我、我沒有很多錢,如果你要縫補衣裳,我幫你做,不要錢。」


我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衣裳袖口都綻開線了。


這幾天初來水縣,討生活已經不易,哪裡還有闲心管衣服?


那封信寫完,我抬起臉。


正巧她也咬斷線。


看見我,玉娘的臉比天邊的晚霞還紅上幾分。


玉娘手巧,豁口的袖子繡了一簇新竹。


那竹子繡得平整,並不扎手。


可是不知為何,每次繡花摩挲著手背,都無端讓心發痒。


後來再見面,玉娘鼓起勇氣和我搭話。


後來書畫攤子離水鮮擔子越來越近。


再後來書畫攤子也賣菱角荷花了。


在一個月亮很大的中秋節。


那日太陽還沒下去,玉娘水鮮筐裡堆滿了年輕小伙子送的珠花。


這是水縣的規矩,年輕人的婚事不叫老人們去賣頭賣臉。


要是看上哪個姑娘,就送珠花或簪子。


姑娘若也有心,就裁紅裙子,戴上心上人送的花,中秋一起去看月亮。


看著玉娘筐裡的花,我像被塞了一嘴枸橼果子,又酸又澀。


而我到底要面子,就酸溜溜地問:


「玉娘,你看中哪個了?」


她紅著臉,低頭掰著蓮蓬不說話。


晚上玉娘站在溪邊,喊我去看月亮。


月亮是亮的,溪水也是亮的。


溪邊的玉娘像一隻飲水的小鹿,羞怯的眼睛裡盛著一泓清水,也是亮亮的。


我頭一次見她穿著那樣熱烈的紅裙子,像火要燒上我的心頭。


我假裝不在意,去看她的頭發。


她素著頭發,一朵花也不簪。


玉娘假意生了氣,去問我:


「阿書,我的花呢?」


水縣多水與澤,多生野茉莉樹。


秋日晚風送來茉莉和菱花香氣,醉得人心神俱顫。


「阿書,我和你好,你要不要?」


我擁住了玉娘。


後來日子一點點好起來了。


我們有了竹兒。


偏偏竹兒出生後,事情多了起來,我也粗心大意了。


那日寄去京城的信明明隻有兩紙,卻有一次漏了玉娘的。


我怪自己粗心大意,忙去追那信差。


卻聽見那信差對玉娘說,每回都寄兩封信,怎麼今日就一封了。


終究沒能瞞住她。


玉娘看著我的眼睛一點點黯淡下去。


她沒吵也沒鬧,進屋哄著熟睡的竹兒。


搖籃慢慢地搖, 她低下頭也慢慢擦眼淚。


哭歸哭, 她不會走的。


畢竟孩子都有了, 誰家夫妻會為了兩封問好的信,就不過日子了?後來吟月夫家出了事, 帶著孩子來水縣投奔我。


玉娘生得好看,可那紅裙子畢竟是舊物, 顏色都黯淡下去了。


站在珠光寶氣的吟月身邊, 竟然顯得灰頭土臉。


吟月笑她穿衣打扮時, 我覺得玉娘很丟臉。


我想著那簪子戴在玉娘頭上,像白菜地插牡丹花,總不相配。


可我沒想過, 如果那簪子沒有好衣裳去配, 就該帶她去買一件。


玉娘比我更早明白了這個道理。


所以她走了。


與我和離後, 玉娘過得越來越好。


衣裳是鮮亮的,簪子是時興的。


有風吹過時,她比風中搖曳的鳳仙和葉間低垂的茉莉更打眼,引得街上老少都回頭看。還有託春香娘說些好話,說媒作保的,說隻要玉娘進門,金山銀山都給她花。


玉娘都不要,說金山銀山倒了也會砸死人, 她靠自己就能過好日子。


這麼些年過去了, 水縣也沿襲了京城的嫁娶規矩, 三書六聘, 一點馬虎不得。


再沒有人能用一支野茉莉,就換了穿紅裙的好姑娘。


我怔在柳樹下,忍不住笑春香娘也太小心了些。


「(隻」就像當初玉娘因為寄給吟月的信生了氣,我想討好她,便說再為她寫信找找。


「不用了, 我不找了。」玉娘搖頭, 「那樣的負心漢, 隻當他被水裡的王八吃了, 他穿金戴銀也好,討飯乞食也好,我都不要認。」


竹兒和玉娘一個脾氣。


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嘴饞的時候。


可我送去的那些糕點, 他都丟掉。


竹兒讀書很爭氣, 他說將來不要留在水縣, 要帶阿娘去京城過好日子。


玉娘走後,家中收拾灑掃,都是我自己做了。


這一日闲來收拾, 卻找到一年前玉娘買的土茶葉。


玉娘把那茶好好地收著, 也不霉不壞。


沏了一壺, 茶是好茶,清潤微苦。


喝了兩口, 我不禁也笑自己當年有點不識好歹。


轉過來罐子, 才發現籤子上用小楷寫著徑山茶。


不知當年把徑山當龍井,是該怪貨郎說錯了,還是該怪玉娘聽錯了。


如今這屋裡空落落的,想問也找不到人問了。


其實想想, 到底不怪貨郎,更不能怪玉娘。


隻怪自己年少不識荊山玉,當做頑石一般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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