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面色稍緩,任由我走到他身邊研墨。
屋內的官員也對此見怪不怪。
或許這就是女兒身的好處。
我低垂著眉眼,一邊磨墨,一邊聽他們討論著匈奴來犯的事。
連我幾位皇兄都進不來的場合,我卻能站在這裡。
也算是我的優勢。
「匈奴野心勃勃,若是此次談和,殊不知下次又要多少代價。」
丞相頭一次不再貶低武將,在屋子裡的,或許大半都是主戰派。
「那等蠻夷之地的刁民,想必隻是窮怕了,等得了皇上賜給他們的寶物,必定會臣服在我國的威名下!」
自然,有主戰派,同樣有主和派。
兩方人馬在御書房爭執起來,父皇頗為頭疼。
我猜……他或許更偏向主和。
門外的薛將軍就是例子。
噗嗤!
嚴肅的場合下,一聲不合時宜的笑惹來眾人視線。
父皇皺眉,不滿地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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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莫惱,諸位大人也是,是阿鳶失禮,不小心笑出了聲。」
我故作驚慌地道罪,太傅見此也為我說了句話。
「莫非是六公主有什麼見解?」
「太傅老糊塗了吧,公主殿下哪裡懂這些。」
有人不滿,我卻隻關心主位那個人。
父皇不惱,我便自顧自地接下文。
「阿鳶哪裡比得過諸位大人學富五車。」
「隻是……一想到匈奴這等小國也敢來招惹我們夏國,有些好笑。」
「畢竟父皇治下,我們夏國富饒強大,莫說一個匈奴,就是再加上周邊小國,也不夠薛將軍去打一個來回的。」
「怎麼敢要我小姑姑去和親的,真不要臉。」
童言無忌,聽在有心人耳朵裡,卻品出了別的意思。
看父皇沉下來的表情,我深知點到為止,不能再出頭。
可我不確定父皇會不會按我的想法行事。
私心裡,我不願看到小姑姑去和親。
也不願身為強國的我們在匈奴面前放低姿態。
母妃在時常說,匈奴之所以安分許多年,是因為外祖牽線。
以茶葉控制了匈奴的日常生活,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甚至為了茶葉,用許多好東西跟我們換。
我記得母妃說這些事的模樣。
太陽照在她的眼睛裡,亮晶晶的,還盈著一層薄薄的水幕。
「阿爹發現,匈奴人常年食肉,腸胃普遍不好,而茶葉恰好能消減他們的不適,所以阿爹和他們做生意,將茶葉滲透進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用茶葉換來了駿馬寶石和邊境幾十年的安穩。」
可外祖最終死在了父皇手裡。
死後,還被冠以通敵叛國的名聲,被後世人戳著脊梁骨。
我虛虛地握了握拳,正想繼續說,卻被太傅打斷。
「皇上,公主的話不無道理,匈奴本性貪婪,若不以雷霆手段馴服,恐生禍端。」
我一愣,對上一雙老態卻並不渾濁的眼……
8
接下來的事不該我再聽。
作為懂事的女兒,我適時地退了出來。
目光掃過回廊,那裡已經沒人了。
經過薛將軍時,我被他的袍子絆了一個釀跄。
沒給人添麻煩,我利落地整理好自己,頭也不回地離去。
前後與跪在地上沉默的男人沒有半分交集。
走到半路,才又被意新喊去了皇後處。
9
「阿鳶見過母後。」
我乖順地行禮,嗅著滿室清幽的檀香,我垂眸,蓋住了眼底的諷刺。
皇後常年以慈面人,可她若真是心慈,後宮也不會這麼多年都沒有再為我添上一位新弟妹。
「阿鳶今日提前從皇上那兒出來,想必是皇上遇上了什麼煩心事。」
甫一落座,意新便給我上了一盤糕點。
看著一塊塊瑩潤的點心,我面不改色地伸手,卻聽得上方的聲音。
我說呢。
原來是來探聽消息來了。
皇後的手怕是早就伸到了朝堂,御書房的事哪兒有她不知道的。
不過是來試探我罷了。
「並非是什麼大事,無非是匈奴人要我們夏國的公主和親,阿鳶心有不忿多嘴了幾句……」
我做出打抱不平的模樣,將那盤糕點吃了個七七八八。
「還是母後這裡好,有好吃的糕點,樂得輕松。」
「公主而已,不就是用來和親的嗎。」
我仰頭,注視著上方摩挲著佛珠的女人。
前些日子,三皇兄不幸溺斃,他的生母宋貴人氣急攻心不治身亡。
反倒是七妹妹,因為不受重視,逃過一劫。
原來公主,在她眼中是如此不值一提嗎?
難怪,難怪她不曾出手對付我。
因為我隻是個公主,等她的兒子繼承大統,我也不過是可以被隨意送上花轎的玩物。
「母後不是說阿鳶。」
「阿鳶是好孩子,和你的姐姐們不一樣。」
她說。
我便被她的吹捧哄得飄飄然,承諾一定要讓二皇兄在書院大出風頭。
出了皇後宮裡,本意是抄近道回寢殿,卻叫我聽了一嘴牆角。
10
「還以為誰都是六殿下呢,死了娘還能招來皇上的疼愛。」
「七公主啊,怕是隻能這麼過下去,最後落得個長公主那般,去和親的下場。」
「聽說那匈奴王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公主又如何,還不是得去伺候那腌臜貨!」
無人問津的宮牆下,口無遮攔的幾個小宮女七嘴八舌地聊著,全然不顧身後那堵牆後面是否有人聽見。
或許不是不在意。
是故意落井下石。
這場面我太過熟悉。
想到這兒,我往前走了幾步,沒錯過她們臉上的驚惶。
「妄議主子,今日本宮饒過你們一命,自行去辛者庫吧。」
說完,繞過朱紅的宮牆,我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宋美人死了,原本香榭居的宮人便走了個幹淨。
裡面隻剩下一個七妹妹,她安靜地坐在院子裡,身形消瘦,看著倒是和有病西子之稱的宋美人有幾分相似。
「六姐姐也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非也。」
我緩步走近,沒理會她渾身豎起的尖刺。
「我今日來,是為你指一條明路。」
「這是來自成功者的施舍嗎?」
「你如今,除了被施舍,還有什麼價值可以和我交易嗎?」
她抬起頭,看了我許久,方才綻開笑顏。
「你和傳聞中不大一樣。」
她說。
等我走出香榭居,胃裡的糕點已經被我吐了個幹淨。
幫小七,並非是我頭腦發熱。
宮裡隻有一個公主的娘娘不少,讓自己嬌養長大的女兒去和親,誰都做不到無動於衷。
香榭居隻是一個信號,御書房的事也同樣是一個信號。
是一個,讓惴惴不安的公主娘娘們看到不同選擇的一個信號。
隻是我依然會忍不住想起那位死去的宋美人。
記憶裡她似乎一直都是蒼白著臉色,安靜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隻因為父皇曾經無心的一句「病西子」,她便多年保持著這麼一副病弱的身子。
僅僅為了帝王那點虛無縹緲的寵愛。
可不爭寵,她在這深宮隻會更快死去。
多可笑。
我嘆了口氣,回了自己的宮殿,在後面的日子裡深居簡出。
11
「殿下,前面傳來消息。」
冬日裡冷寒的時節,祝詩附在耳邊輕聲道。
「薛將軍大勝匈奴,班師回朝。」
心下一動,手裡便彈錯了音。
「老師……」
我抿唇,歉意地看過去,前方煮茶的老者,是去歲致仕的太傅大人。
自父皇決定出兵匈奴後,我便搬來了宮外的公主府。
而太傅,則在三月後告老致仕,正式收我為學生。
「薛將軍勝了,想必你這府裡,馬上就會迎來許多客人。」
老師叫停了我要繼續的手,遞過來一盞茶。
「你的心不靜,便不要再彈琴,好好準備接下來的事吧。」
「是。」
我起身,朝著離去的老人拱手,下一刻,便換好衣服,起身去往宮中。
12
戰事大捷,父皇定是要在宮中設宴。
近些年我在御書房露臉的次數越來越多,如今隨著兩位皇兄出現在宴席間,群臣見怪不怪。
他們甚至默認我是皇後黨,親近二皇兄。
冷眼看著席間的推杯換盞,耳邊是悅耳的靡靡絲竹。
轉頭看過去,外頭已經下起了大雪。
我還記得,在很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
那是個好冷好冷的冬夜,不同於現在。
我和母妃隻能隱約聽見那一點樂聲,連桌上這些飯菜的香氣也聞不到。
那天的宴會或許就和今日無二。
父皇坐在最上面,身邊坐著飽受贊譽的皇後。
下邊兒是不停地贊頌著父皇的臣子。
皇後今日會不會給誰送帶了砒霜的殘羹冷炙呢?
我無聊地轉著手裡的酒杯,思緒飄遠。
她給我母妃下藥是因為母妃曾和父皇有過一段比她要名正言順的婚姻。
那麼如今,會不會為了二皇兄的皇位而去給宮中唯二的另一位皇子下藥呢?
我隱晦地打量著看似頭腦簡單的四皇兄,眯了眯眼。
這誰說得準呢?
「六公主殿下,臣敬您一杯!」
我循聲望去,其他人的視線也被吸引過來。
薛將軍如今頭一次以武將之身入了父皇的眼,自然受到多方關注。
如今這位八尺高的大漢,卻舉著酒杯,向我一個公主面露感激。
我能感受到兩位兄長的不滿。
可那又如何?
我輕笑一聲,向這位煥發新生的將軍遙遙舉杯,隨即一飲而盡。
「軍中苦寒,皇上憐惜我等,欲開國庫,六公主殿下深明大義,號召諸位娘娘和天下同袍,為我軍中募捐許多物資。」
「當受我等一拜!」
在座的武將以薛將軍為首,向我俯身,而父皇也打消了方才的異色。
感受著那些暗處變化的眼神,我面不改色地回禮。
不滿又如何?
如今,我已有了同他們的一爭之力……
他們再不滿,也隻能給我夾著尾巴。
隻是沒想到,皇後還能給我送來這麼大的一個驚喜。
13
「阿鳶,你可想好了。」
御書房裡,頭一次隻剩下我和父皇兩人。
他坐在桌案後,看向我的眼神頭一次充斥著探究。
「邊關苦寒,本該是你的兩位哥哥去那裡坐鎮。」
「父皇,再難吃的苦,再難耐的寒,阿鳶都早已吃過了。」
話音剛落,那張生了皺紋的臉上浮現一片愧疚之色,我心中平靜,卻頭一次在他面前垂淚。
「母妃常對阿鳶說,她年少時的夢想,便是用自己的雙腿丈量這大夏的風光。」
「阿鳶隻是想替她去看看。」
無論他相信與否,總歸他已經心動。
最終,六公主獲封了個名頭上的監軍職位,不日啟程隨軍前往邊關的消息便傳遍了京城,逐漸向外蔓延。
可這些年有心人的推動下,我的名字常出現在許多政事和好事相關上,大部分百姓對於我身負官職的事接受良好。
拒絕了薛將軍安排的馬車,我騎著馬與他並肩,幾乎貪婪地看著遠處的光景。
「殿下不惱嗎?」
耳邊響起渾厚的男聲,我頭也不回,身下努力控制著不太熟悉的馬背。
「我反倒得感謝她。」
京中遍布她們的勢力,我反倒放不開手腳。
如今蘭妃和皇後為了身後的皇子爭得激烈,即使皇後知道我到了邊關也會有所動作,卻不得不放我走。
畢竟如今,誰離父皇遠了,誰就吃虧,她們都不願讓自己的孩子有半點的差池。
便宜了我。
14
一路行至邊關,不曾出現什麼問題。
我在武將中本就比我的兄長們多了幾分威信。
加上一路與他們同吃同行,到了營地,與他們已經親近許多。
而宮裡我同樣不曾懈怠。
紙上的墨水風幹,祝詩利落地封好,將信送了出去,同時,我拆開京中送來的信,放燭火上炙烤一會兒,秀氣的簪花小楷便躍然紙上。
信中將近日後宮發生的一切都寫得明白,包括那二位如何鬥法,父皇近況等等。
讀完了,另一封再拆開,是老師送來的,關於京中局勢的信。
一封封信讀完,再回信,弄好了便到了飯點。
營地駐扎的地方靠山,自從到了邊關,我迷上了打獵。
往日在宮裡,處處都要隱忍小心。
如今天高皇帝遠,我便學起了弓箭,偶爾,還能打到一隻兔子。
這樣的日子於我而言太過悠闲。
以至於被一隊死士圍殺時,我才陡然發覺自己的松懈。
15
「殿下,待會兒我等拖住這幫雜碎,您趁亂先走!」
意新緊握著手中刀刃,周圍是我的親兵。
而困住我們的人,相貌平平,若不是身上的殺氣四溢,他們看上去與一般平民無二。
光是一眼就能看出來,是群練家子。
「她竟如此迫不及待?」
我冷笑出聲,手裡的箭矢自覺地搭上弓弦。
蘭妃家裡做不到養出這麼一群優質的死士。
人是誰派來的,不言而喻。
「將士們聽令,諸位都是我國之棟梁,今日無論如何,保住自己性命!」
不記得是哪方先動的手,隻是等薛將軍率人趕到後,現場一片狼藉。
血腥味惹來狼群在不遠處徘徊,我的人同樣不剩幾個。
「殿下!」
我坐在樹下,身上的騎裝幾乎被染紅,薛將軍瞪著眼,快步走過來。
發現我無礙後方才松了口氣。
「殿下,四皇子廢了……」
我心頭咯噔,對上一雙嚴肅的眼睛。
16
「她的手伸得倒是遠!」
燭光下,薛將軍的臉被陰影照得明明滅滅。
我反復摩挲著手裡的信紙,良久,才將紙放在燭火上燃燼。
「想必是我那四皇兄今年治水出了一番風頭,蘭妃在她面前多嘴了。」
「遊湖中途遇上山匪,這理由如何站的住腳!」
薛將軍冷笑,帳中幕僚同樣點頭,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其中的貓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