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身上穿著的保安制服，和他整個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笑了笑，向我伸出了手：

「你是成君？很高興見到你。」

我知道他是誰了。

雖然在群裡經常聊天，可是在現實中見到，還是有些尷尬。

我趕緊把話頭引入正題。

「秦爺爺怎麼樣了？找到了嗎？」

周叔叔搖了搖頭，眼中也流露出幾分擔憂。

「找到了。」

一個男生從樓道處跑上來，喘著氣對我們說。

他身形高高瘦瘦，濃眉大眼，看起來很是機靈。

但嘴唇卻有著明顯的異樣。

一道從唇峰延伸至嘴角的裂痕，破壞了原本應有的唇形。

像一道溝壑將嘴唇一分為二，使得上唇的形狀有些不規則。

「福貴丟了，爺爺這幾天一直在找它，現在在文化廣場，我們過去一起幫忙找找吧。」

我開車帶著他們一起去了文化廣場。

Advertisement

廣場的長椅上，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夕陽映照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孤獨又滄桑。

我們走上前去，老人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福貴丟了。」

「你們知道嗎？我總覺得自己很像《活著》那本書裡的主人公，身邊的人總是一個一個離我而去。現在，就連福貴也不在了。」

7

眼前這個悲傷的老人和群裡那個風趣開朗的爺爺有些不一樣。

我蹲下來，握住了他的手。

「別著急，爺爺，我們一起去找，會找到福貴的。」

我們打印了幾百張尋狗啟事，貼滿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

第二天是周末，大家又聚集在一起，分配好各自的方向，開始了尋找福貴之路。

下午的時候，有人打來電話。

說在城西的菜市場看到了一隻小黃狗，很像是我們要找的福貴。

還說喂它什麼東西它都不吃，隻是在菜市場結束營業後撿一些地上的菜葉和骨頭。

我們帶著秦爺爺立即趕了過去。

到達的時候，市場的鐵門已經關上。隔著欄杆間的空隙，看見一隻小小的黃狗孤零零地趴在地上。

「福貴！」

秦爺爺喊了一聲。

小黃狗噌地站了起來，呆呆地愣了一會兒，突然拔腿向我們衝過來。

它從欄杆處鑽出來，一下子跳進了秦爺爺的懷裡。

身子不停地擺動，嘴裡還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

像是委屈極了。

秦爺爺滿是皺紋的眼角溢出了淚水，安撫地摸著福貴的腦袋。

「老伙計，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們把秦爺爺和福貴送回了家。

他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茶，然後坐在藤編的椅子上，福貴乖乖地伏在他的腳邊。

他慢慢地給我們講起了他的故事。

「我這輩子呀，就像小說中的福貴一樣，總是在經歷分別和失去。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就難產去世了，和我爸相依為命到十六歲，他也走了。

「後來我頂崗進了鐵廠，認識了我媳婦，生了老大，又懷了個老二。我想著，日子總該好起來了吧，可是沒過幾年，一場車禍，把媳婦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也帶走了。

「就連老大我也沒能留住，第二年春天，他生了一場重病，去陪他媽媽和弟弟了。

「我這人命不好，總是克著身邊的人。所以呀，我也不敢再找了，就一個人過著吧，後來遇到了福貴，我才又有了伴。你們別笑話我，對我來說，它就是我唯一的家人了。」

弟弟林晨陽拖著椅子坐到了他身邊，挽起他的胳膊，把頭靠了過去。

「胡說什麼呢，爺爺，我們不是你的家人嗎？」

爺爺眼中流下了眼淚，嘴角卻高高地揚了起來：

「是是，你們都是我的家人。但我這人命硬，就怕克著你們……」

林晨陽噌地站了起來，右手放在胸前，目光堅定地說：

「我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封建迷信的話可不興說哈。」

「哈哈哈哈——」

小小的房子裡，裝滿了我們的笑聲。

就連福貴也站了起來，隨著我們的笑聲，汪汪地叫了起來。

8

經過福貴的事，大家的距離好像又拉近了不少。

除了在群裡聊天，私下裡也經常約著一起去看秦爺爺和蘇奶奶。

隻是每次聚會，「媽媽」都沒有來。

之前聊天時她曾無意間說起過，自己是一名醫生。

想來是太忙了吧。

日子悠悠而過。

直到有一天，林晨陽私信發給我一條視頻鏈接。

【姐，你快看看，裡面被打的那個人，是不是爸爸？】

我趕緊點開鏈接。

視頻標題很炸裂。

【太恐怖了，人民公園保安竟是人販子！】

畫面不太清晰，隱約能看到幾個人揪住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男人又踢又打。

看不清男人的長相，但身形高大，很像是周叔叔。

而且，他工作的地方正是人民公園。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這種社會問題的視頻發酵很快，我點開的時候，轉發量已經快要到五千了。

評論區裡更是炸開了鍋。

【天哪，我經常帶孩子去人民公園玩，有次著急上廁所，還把孩子交給一個保安幫忙照看，現在看到這個視頻真是後怕。】

【居然利用大家對保安的信任幹這種喪盡天良的事，必須重判。】

【建議所有公園加強安保審查，家長們也要多分享防拐知識，讓更多人提高警惕。】

【相關部門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是怎麼讓這種人混進公園當保安的！】

視頻模糊，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周叔叔。

正要打字安撫林晨陽，他那頭又發過來一條鏈接。

【姐，是爸爸。

【可我不相信他是人販子。】

這條視頻是從另一個角度拍攝的，距離比較近，畫質也比較清晰。

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被毆打的保安，確實是周叔叔。

【這個保安我認識，在人民公園幹了有七八年了，還經常向帶孩子的家長發一些防拐宣傳單，不像是壞人啊。】

【現在人販子的套路可太深了，越是不像的人越有可能是壞人。】

【七八年！都不知道拐騙走多少孩子了，一定要好好查查！】

我心情復雜。

一方面對人販子深惡痛絕。

另一方面，我怎麼也不相信周叔叔會是那樣的人。

我一遍一遍地撥打著他的電話，卻始終無法接通。

我給林晨陽回復了一條消息：

【走，去現場看看。】

9

我們在公園入口處找到了治安管理室。

提起今天發生的事，一個坐在監控前的小伙子轉過身來對我們說：

「那都是誤會，周哥怎麼可能是人販子。」

旁邊的大爺也激動地說：

「我給你們說，這世上誰都可能是拐子，但小周絕對不會是。他自己就是受害者，怎麼可能去做那樣的事。」

我和林晨陽對視了一眼，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下了。

林晨陽彎下腰，客氣地問道：

「叔，那你說說，今天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啊？」

大爺撓了撓頭：

「具體的我們也不清楚。好像是小周在廊橋那邊撿到個小孩兒，被家長誤認成拐子，一點解釋都不聽，上來就一頓拳打腳踢……」

林晨陽氣憤地說：

「他們怎麼能隨便打人啊！」

大爺撇了撇嘴：

「林子大了，啥鳥都有。」

「那你們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我問。

小伙子又轉過頭對我說：

「後面警察來了，兩邊的人都被帶去問話了……诶，你們看，那是不是他回來了？」

公園的步道上，一個高大的人影慢慢走過來。

頭微微低垂著，腳步也似乎有些沉重。

我和林晨陽趕緊跑了過去。

周叔叔看到我們，有些驚訝地問道：

「你們怎麼來了？」

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他頓了頓，裝作無所謂地笑了笑：

「嗨，就是誤會，也沒多大點事兒，警察都幫我澄清啦。那幾個人也是關心則亂，這不，還給我賠禮道歉來著。」

他把手上的牛奶往上提了提。

林晨陽看著他青紫的臉，氣憤地說：

「打完人一箱牛奶就完事了嗎？也太便宜他們了吧。」

周叔叔從褲兜裡掏出一疊錢，笑著說：

「還賠錢了，一千塊呢。走，我請你們吃火鍋。」

林晨陽撅著嘴：

「我才不吃。」

說完，扶住了他的胳膊，心疼地說：

「爸，疼嗎？」

周叔叔摸了摸他的頭。

「不疼。」

我的腳步慢下來，看著他們相扶著向前走去，真像一對親父子。

林晨陽轉過身向我招了招手：

「姐，走快點，爸請我們吃火鍋。」

我笑了笑，快步向他們追去。

10

牛油慢慢融化，與辣椒、花椒等香料交融在一起。

沒過一會兒，就開始咕嚕咕嚕地冒起了泡。

蒸汽升騰而起，坐在我對面的周叔叔在繚繞間顯得朦朦朧朧。

我遲疑著問道：

「聽你同事說，你也是受害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周叔叔夾菜的手頓住了。

即便是被煙霧隔開，我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濃濃的悲痛。

「我曾經有一個女兒……」

他放下筷子，靜靜地坐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她特別可愛，會奶聲奶氣地喊爸爸，還會邁著小短腿往我懷裡撲。」

憶及往事，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可轉瞬又被痛苦取代了。

「那天在人民公園，就那麼一會兒沒看住，她就被人帶走了。我和老婆瘋了一樣地找，大街小巷，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可還是沒有找到她。

「我媽身體本來就不好，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就心髒病發，沒挺過去……」

他的眼眶瞬間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這十年來，我和我老婆沒睡過一個好覺，我甚至辭掉了工作，隻要有一點線索，不管多遠我們都去找。終於，人販子被抓到了，我當時覺得，我的女兒終於要回來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顫抖。

「可誰知道，那個人販子卻說，因為女兒哭鬧得太厲害，十年前，就被他，被他……」

他再也控制不住，把手捂在臉上，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我老婆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就像丟了魂。我想安慰他，可我自己也深陷在痛苦之中，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有一天，她再也承受不住了，從陽臺跳了下去……」

周叔叔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哭聲也漸漸變得歇斯底裡。

我和林晨陽早已淚流滿面。

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

在巨大的悲痛之下，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連時間也無法將傷痛撫平。

我們唯一能做的，隻有靜靜地陪伴著他。

11

為了平復輿情，警方和公園管理方聯合發布了官方聲明，詳細說明了周叔叔遭誤解被打的整個經過。

同時，他背後的故事也被人扒了出來。

在他擔任公園保安的七年時間裡，憑借自己的細心和勇敢，協助警方成功抓到了三起拐賣人口的犯人。

他還利用空餘時間，耐心執著地整理各方面的資料，幫助五名孩子重新回到父母的懷抱。

一時間，他成為「防拐英雄」。

警方公眾號還專門找他錄制了一期短視頻。

我把視頻轉發到了【相親相愛一家人】群裡。

奶奶：【大周，你做的都是積大德的好事兒，那些被你幫助過的孩子和家庭，都會記著你的好。】

爸爸：【我隻是不想看到其他家庭再經歷和我一樣的痛苦了。】

爺爺：【你做得對。但以後不能啥事都自己一個人扛，再要抓壞人，得帶我一起去。我老秦頭雖然年紀大，但一個能打倆。】

弟弟：【還有我還有我。】

奶奶：【看你們都這麼勇敢，這樣吧，明天放假，都來我家吃餃子吧。】

我一邊寫年終報告，一邊看著他們聊天。

心裡充滿了暖暖的幸福感。

原來家的感覺，是這樣的啊。

奶奶錄了一條視頻發過來。

視頻裡，她指著面前的三盆餃子餡說著：

「這是豬肉白菜餡的，這是豬肉酸菜餡的，這是牛肉芹菜餡的。」

她一邊說著話，一邊伸手去夠櫃子上的擀面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