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來聽過我的課嗎?不認識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
「你是薛頌?」
薛頌大名,如雷貫耳。
他是個文人,卻被當今聖上引為知己。
許他自由進出皇宮,又下旨允他「口無遮攔、百無禁忌」。
聖上曾在宴席上,親手替他割下一片烤鹿肉:
「薛頌,滿朝官職隨你挑,入朝來罷。」
薛頌不假思索:
「我膽小如鼠,不敢入朝。」
聖上握著割肉的刀,在半空隨手一揮,玩笑道:
「誰敢欺你,朕替你撐腰。」
薛頌抱著壇子爛醉如泥,吐字不清:
「那就更不敢了。
「帝王揮刀,刀刀見血。」
說完,他放下壇子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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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文武噤若寒蟬,不敢說話。
聖上面無表情片刻,隨後放聲大笑:
「滿朝文武,唯薛頌,乃朕知己。」
後來薛頌進了國子監做夫子。
我確實聽過幾次他的課,但都躲在窗外,並沒有看清過他的臉。
薛頌隨手翻了翻我看的書: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我閉嘴不吭聲。
對方也不在意:
「你若想學東西,我可以引薦你入國子監。」
我先是眼前一亮,隨後又失落起來。
對方看得有趣,追問:
「這是怎麼了?」
我悶悶開口:
「我不能讓家裡人發現的。」
薛頌想了想:
「這樣啊……」
我以為他要刨根問底,誰知他隻是遞給我一塊腰牌:
「你若有空,可以再來這藏書閣。
「我願教你。」
自那以後,薛頌每日都抽出兩個時辰給我講課。
他不再問我的名字,隻管我叫小東西。
他講的東西很多很雜。
從「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講到吏部尚書的兒子看上個小寡婦,臭不要臉搶回家。
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講到出了賀蘭山千萬別問人姓名,那是三不管地帶,問名就是問命。
偶爾我也去聽聽別人的課,薛頌氣得七竅生煙:
「有我教你,你用得著聽別人胡咧咧?」
我理直氣壯:
「不挑,能學點啥學點啥吧。」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薛頌說我可以肄業了。
我半信半疑看他,懷疑是不是自己沒錢交束脩,他不想教了。
薛頌似乎看穿了我,他反手一指戳在我腦門上:
「方寸之間,能學的東西本就有限。
「你看你,書讀得越多,心眼子越小。
「沒心胸的小東西。」
9
回家路上,我反復琢磨薛頌的話。
心不在焉間,竟然撞上了太子的儀仗。
侍衛反應神速,立刻拔刀將我壓在地上:
「混賬!哪兒來的刁民,竟敢衝撞太子儀仗?!」
就在我瘋狂思索對策之時,與太子的目光對上了。
他一愣。
隨後親自下轎,向我伸出手:
「可是荔枝妹妹?」
我腦子一抽,下意識回答:
「不,我是土豆爹爹。」
太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隨後強行忍住嫌棄,一臉溫柔:
「嚇到了荔枝妹妹。
「我殺了這個侍衛給你壓驚可好?」
侍衛瞪大眼睛,「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開始瘋狂給我和太子磕頭: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求太子和葉小姐饒命!」
正在這時,仿佛還嫌場面不夠亂。
葉明珠也路過了這裡。
她穿著新裁制的湖藍蜀錦衣裙,頭上的金簪鑲嵌著鴿卵大的紅寶石,邊走邊含羞帶怯:
「蘭草,看看我的帕子丟在哪裡了?
「……太子殿下?好巧啊……葉荔枝!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默默扶額。
荔枝我啊,要完蛋了捏!
10
葉明珠當然不是偶然路過,她是故意偶遇太子去了。
對此,父王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事情這麼一鬧,太子隻好親自送我和葉明珠回家。
父王得知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好女兒,竟然喜歡上死對頭的崽。
他大發雷霆:
「本王的女兒,怎麼能嫁給太子?!
「我一輩子被葉北辰壓一頭,我女兒難道還要被他兒子壓?!」
話糙理不糙。
可這話也太糙了。
葉明珠不依不饒地哭鬧:
「我就是喜歡他!我就要嫁給他!
「反正以後他要當皇帝的,到時候我就是皇後。」
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
全場安靜。
葉明珠捂著臉,不敢相信最寵自己的父親,竟然動手打了她。
「你給我回去閉門思過!不許再出去!」
葉明珠哭著跑了。
我很想與她表演一個「姐妹情深」,哭著追出去安慰那種。
可惜卻被父王拎住了衣領子。
他目光森然:
「怎麼?你也非太子不嫁?」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啊?
「啊!對對對!是這麼回事。
「父王你覺得怎麼樣?」
父王氣笑了:
「把她給我關起來!」
我被關在屋裡三天三夜,每日隻有一碗清水送來。
我知道這肯定是繼母的授意。
她未必不知葉明珠喜歡太子。
這次葉明珠被禁足,她自然怪到了我頭上。
更別提她覺得我也喜歡太子,甚至想利用太子翻身。
索性就想直接餓死我。
於是我一不作二不休,趁夜放了一把火。
趁所有人慌亂救火之時,我從狗洞鑽了出去。
阿娘教過我:「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嬤嬤教過我:「負重太沉,走不遠。」
薛頌教過我:「居於方寸,不見眾生。」
那麼,我便放棄燕王女的身份,不要郡主的名號。
從此世間隻有黎枝,再無葉荔枝。
11
一個月後,我終於來到了雁門關。
那個阿娘心心念念的地方。
彼時連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是個女孩了。
臉上永遠有洗不幹淨的泥巴,一道一道兒的。
大鼻涕必須用袖子擦,擦得衣袖結了一層厚厚的嘎巴。
唯一偽裝不了的是喉結,隻好永遠戴條圍巾。
一路走來,也曾露了馬腳,被人懷疑是女孩。
可我早不會慌亂了,大著嗓門兒吼回去:
「罵誰娘娘腔?敢跟老子比畫比畫嗎!」
對方便偃旗息鼓,嘟嘟囔囔說自己隻是開玩笑罷了。
來到徵兵處時,恰好聽到旁人議論:
「聽說了沒有?燕王之女,沈平霜的女兒死了。
「對對對,我聽人說,那火燒了三天三夜,怎麼也撲不滅。
「等火滅了,從屋裡抬出來一具焦骨!」
我一口水噴出來:
兄弟你你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就在我滿心疑慮,懷疑自己是不是放火殃及了誰的時候。
前面一陣騷亂:
「鎮國公親自來徵兵所啦!」
我忍不住循聲望去。
我沒見過外公。
但隻需一眼,我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他。
因為阿娘和他長得太像了。
雙眸是微微上挑的丹鳳眼,鼻梁挺直,嘴唇永遠都緊緊地抿著。
外公正好走到我身邊。
我忍不住心裡一酸,下意識伸手:
「抱……」
下一刻,外公動了。
他雙臂一用力,就將我抱起來……往地上「啪嚓」一摔。
12
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眼前直冒金星。
同時理智也回籠了。
葉荔枝已經不存在了。
如果跟外公相認,那他的處境便會很尷尬。
把我藏起來?那無異於欺君。
而且我來此,也不是尋求庇護的。
電光石火間,我下定決心不與外公相認。
而此時外公正低頭瞅我,一臉嫌棄。
「哪裡來的新兵蛋子?斷奶了嗎?
「徵兵所負責人呢?這是關系戶不成!?」
負責徵兵的是個中年大叔,大家都叫他霍老頭。
霍老頭擦著汗匆忙趕來:
「哦這小子啊……
「國公爺,這小子雖然看著瘦小,但有絕活兒!」
沒錯。
我天生鼻子特好使。
鎮國公沈難懷疑地看著我。
於是我決定給他露一小手。
我摸摸鼻子:
「國公爺早上吃了餛飩,中午吃了麻醬燒餅夾牛肉。
「中間喝了一碗藥,聞著似乎是治刀傷的。
「衣服至少三天沒換,上面有股硝石味道,很淡。
「我認為三天前應該發生過兩軍交鋒。
「國公爺受了輕傷,正在養傷。
「嗯……」
鎮國公來了點興趣:
「嗯什麼?痛快點。」
這可是你讓我說的啊。
我清清嗓子,提高音量:
「養傷不喝酒,喝酒不養傷。
「國公爺,您偷喝了至少半壇……唔!」
話沒說完,鎮國公不顧形象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小點聲!」
可惜已經晚了。
玄機營的「營霸」——盧神醫已經氣勢洶洶衝過來:
「沈難!知不知道什麼叫遵醫囑!
「還偷酒喝?堂堂國公爺,能不能有點出息了!
「躺好!扎針!」
13
盧神醫在沈家軍是惹不起的存在。
誰惹扎誰。
在鎮國公被他捏著銀針狂追三個營盤後。
我也順利成為玄機營的新兵蛋子。
人人都說軍營苦,可我卻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一天三頓飯,頓頓能吃飽。
上午武教頭教我們練刀。
下午文夫子教我們習字。
每隔十日,鎮國公會親自講兵法。
就連這裡的落日,都比上京的美多了。
時光日日流逝,一轉眼,我仿佛被風沙摧大了。
我第一次上戰場是十二歲,什麼都不懂,隻知道跟在鎮國公的馬屁股後一通狂奔。
最後仗打贏了也不知道怎麼贏的,就隨著大家一起傻笑。
而我二十歲生辰那日,已經可以追在高麗國大將屁股後面,將他們一路撵出邊境線了。
我成了玄機營最年輕的主將。
二十二歲那年,在一場平平無奇的戰役中。
我俘虜了羅剎國的小王子,並以此為條件,換回了曾被羅剎國搶走的兩座城池。
消息傳回上京,舉國震驚。
聖上特意遣人來傳旨,封我為忠勇大將軍。
內監來傳旨時,賬內氣氛極其詭異。
我宛若一隻鹌鹑,在角落裡悻悻低頭。
鎮國公世子沈追盯著我:
「為什麼不事先將計劃告知國公爺?
「你可知一場戰役中自作主張,會引出多大麻煩?!」
我老老實實回答:
「因為我本來沒計劃啊!
「當時那狗東西都到我手邊兒了,不順手抓一下多不禮貌?」
我沒說實話。
其實我早就打算拿羅剎王子換城了。
不是貪功。
隻是因為從小到大,阿娘在我耳邊念叨最多的一件事就是:
「當年要不是被诓回上京成親,襄北和祁都早被老娘拿回來了!」
我從沒送過阿娘什麼禮物,這兩座城就算補給她的生辰禮吧。
我舅舅沈追還在碎碎念:
「……貪功冒進,早晚捅大婁子……」
鎮國公被魔音貫耳大半天,頭昏眼花:
「你歇歇,念叨得我頭疼。
「年輕人誰不想建功立業?當年霜兒……」
話音到這裡戛然而止,帳內陷入一片寧靜。
我忍不住開口喚道:
「舅……」
就在這時,帳簾被前來傳旨的內監掀開:
「咱家來遲了。」
沈追還在狐疑盯著我:
「你說什麼?」
我飛速轉口:
「……舅……就離譜!
「對,就離譜。
「老子打了勝仗你還說我?!你自個兒說說離譜不!」
內監的目光不動聲色掃視全場,隨即笑靨如花:
「哎喲喂,這就是一往無前、勇冠三軍、斬將擒敵、所向披靡、銳不可當的黎枝將軍吧?」
這下輪到我頭暈眼花了。
這位大人,你先喘口氣好嗎?
你要是不喘氣,讓我先喘一口。
內監宣旨後,又衝我使眼色:
「可否借一步說話?」
到了帳外,內監繼續衝我笑靨如花。
我被笑得渾身發冷,隻好先開口:
我與太子成婚前一天,庶妹懷上了太子的孩子。因為爹爹不 同意,庶妹在我成婚當晚投湖自盡。從那天起,太子一次又 一次讓我懷孕,卻一次又一次親自灌我墮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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