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不是來聽過我的課嗎?不認識了?」


我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


「你是薛頌?」


薛頌大名,如雷貫耳。


他是個文人,卻被當今聖上引為知己。


許他自由進出皇宮,又下旨允他「口無遮攔、百無禁忌」。


聖上曾在宴席上,親手替他割下一片烤鹿肉:


「薛頌,滿朝官職隨你挑,入朝來罷。」


薛頌不假思索:


「我膽小如鼠,不敢入朝。」


聖上握著割肉的刀,在半空隨手一揮,玩笑道:


「誰敢欺你,朕替你撐腰。」


薛頌抱著壇子爛醉如泥,吐字不清:


「那就更不敢了。


「帝王揮刀,刀刀見血。」


說完,他放下壇子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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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文武噤若寒蟬,不敢說話。


聖上面無表情片刻,隨後放聲大笑:


「滿朝文武,唯薛頌,乃朕知己。」


後來薛頌進了國子監做夫子。


我確實聽過幾次他的課,但都躲在窗外,並沒有看清過他的臉。


薛頌隨手翻了翻我看的書:


「你是哪家的小娃娃?」


我閉嘴不吭聲。


對方也不在意:


「你若想學東西,我可以引薦你入國子監。」


我先是眼前一亮,隨後又失落起來。


對方看得有趣,追問:


「這是怎麼了?」


我悶悶開口:


「我不能讓家裡人發現的。」


薛頌想了想:


「這樣啊……」


我以為他要刨根問底,誰知他隻是遞給我一塊腰牌:


「你若有空,可以再來這藏書閣。


「我願教你。」


自那以後,薛頌每日都抽出兩個時辰給我講課。


他不再問我的名字,隻管我叫小東西。


他講的東西很多很雜。


從「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講到吏部尚書的兒子看上個小寡婦,臭不要臉搶回家。


從「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講到出了賀蘭山千萬別問人姓名,那是三不管地帶,問名就是問命。


偶爾我也去聽聽別人的課,薛頌氣得七竅生煙:


「有我教你,你用得著聽別人胡咧咧?」


我理直氣壯:


「不挑,能學點啥學點啥吧。」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薛頌說我可以肄業了。


我半信半疑看他,懷疑是不是自己沒錢交束脩,他不想教了。


薛頌似乎看穿了我,他反手一指戳在我腦門上:


「方寸之間,能學的東西本就有限。


「你看你,書讀得越多,心眼子越小。


「沒心胸的小東西。」


9


回家路上,我反復琢磨薛頌的話。


心不在焉間,竟然撞上了太子的儀仗。


侍衛反應神速,立刻拔刀將我壓在地上:


「混賬!哪兒來的刁民,竟敢衝撞太子儀仗?!」


就在我瘋狂思索對策之時,與太子的目光對上了。


他一愣。


隨後親自下轎,向我伸出手:


「可是荔枝妹妹?」


我腦子一抽,下意識回答:


「不,我是土豆爹爹。」


太子的眼角抽搐了一下,隨後強行忍住嫌棄,一臉溫柔:


「嚇到了荔枝妹妹。


「我殺了這個侍衛給你壓驚可好?」


侍衛瞪大眼睛,「撲通」一聲就跪下了,開始瘋狂給我和太子磕頭:


「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求太子和葉小姐饒命!」


正在這時,仿佛還嫌場面不夠亂。


葉明珠也路過了這裡。


她穿著新裁制的湖藍蜀錦衣裙,頭上的金簪鑲嵌著鴿卵大的紅寶石,邊走邊含羞帶怯:


「蘭草,看看我的帕子丟在哪裡了?


「……太子殿下?好巧啊……葉荔枝!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默默扶額。


荔枝我啊,要完蛋了捏!


10


葉明珠當然不是偶然路過,她是故意偶遇太子去了。


對此,父王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事情這麼一鬧,太子隻好親自送我和葉明珠回家。


父王得知自己視為掌上明珠的好女兒,竟然喜歡上死對頭的崽。


他大發雷霆:


「本王的女兒,怎麼能嫁給太子?!


「我一輩子被葉北辰壓一頭,我女兒難道還要被他兒子壓?!」


話糙理不糙。


可這話也太糙了。


葉明珠不依不饒地哭鬧:


「我就是喜歡他!我就要嫁給他!


「反正以後他要當皇帝的,到時候我就是皇後。」


話音未落,隻聽「啪」的一聲。


全場安靜。


葉明珠捂著臉,不敢相信最寵自己的父親,竟然動手打了她。


「你給我回去閉門思過!不許再出去!」


葉明珠哭著跑了。


我很想與她表演一個「姐妹情深」,哭著追出去安慰那種。


可惜卻被父王拎住了衣領子。


他目光森然:


「怎麼?你也非太子不嫁?」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啊?


「啊!對對對!是這麼回事。


「父王你覺得怎麼樣?」


父王氣笑了:


「把她給我關起來!」


我被關在屋裡三天三夜,每日隻有一碗清水送來。


我知道這肯定是繼母的授意。


她未必不知葉明珠喜歡太子。


這次葉明珠被禁足,她自然怪到了我頭上。


更別提她覺得我也喜歡太子,甚至想利用太子翻身。


索性就想直接餓死我。


於是我一不作二不休,趁夜放了一把火。


趁所有人慌亂救火之時,我從狗洞鑽了出去。


阿娘教過我:「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嬤嬤教過我:「負重太沉,走不遠。」


薛頌教過我:「居於方寸,不見眾生。」


那麼,我便放棄燕王女的身份,不要郡主的名號。


從此世間隻有黎枝,再無葉荔枝。


11


一個月後,我終於來到了雁門關。


那個阿娘心心念念的地方。


彼時連我自己都認不出自己是個女孩了。


臉上永遠有洗不幹淨的泥巴,一道一道兒的。


大鼻涕必須用袖子擦,擦得衣袖結了一層厚厚的嘎巴。


唯一偽裝不了的是喉結,隻好永遠戴條圍巾。


一路走來,也曾露了馬腳,被人懷疑是女孩。


可我早不會慌亂了,大著嗓門兒吼回去:


「罵誰娘娘腔?敢跟老子比畫比畫嗎!」


對方便偃旗息鼓,嘟嘟囔囔說自己隻是開玩笑罷了。


來到徵兵處時,恰好聽到旁人議論:


「聽說了沒有?燕王之女,沈平霜的女兒死了。


「對對對,我聽人說,那火燒了三天三夜,怎麼也撲不滅。


「等火滅了,從屋裡抬出來一具焦骨!」


我一口水噴出來:


兄弟你你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就在我滿心疑慮,懷疑自己是不是放火殃及了誰的時候。


前面一陣騷亂:


「鎮國公親自來徵兵所啦!」


我忍不住循聲望去。


我沒見過外公。


但隻需一眼,我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他。


因為阿娘和他長得太像了。


雙眸是微微上挑的丹鳳眼,鼻梁挺直,嘴唇永遠都緊緊地抿著。


外公正好走到我身邊。


我忍不住心裡一酸,下意識伸手:


「抱……」


下一刻,外公動了。


他雙臂一用力,就將我抱起來……往地上「啪嚓」一摔。


12


巨大的衝擊力讓我眼前直冒金星。


同時理智也回籠了。


葉荔枝已經不存在了。


如果跟外公相認,那他的處境便會很尷尬。


把我藏起來?那無異於欺君。


而且我來此,也不是尋求庇護的。


電光石火間,我下定決心不與外公相認。


而此時外公正低頭瞅我,一臉嫌棄。


「哪裡來的新兵蛋子?斷奶了嗎?


「徵兵所負責人呢?這是關系戶不成!?」


負責徵兵的是個中年大叔,大家都叫他霍老頭。


霍老頭擦著汗匆忙趕來:


「哦這小子啊……


「國公爺,這小子雖然看著瘦小,但有絕活兒!」


沒錯。


我天生鼻子特好使。


鎮國公沈難懷疑地看著我。


於是我決定給他露一小手。


我摸摸鼻子:


「國公爺早上吃了餛飩,中午吃了麻醬燒餅夾牛肉。


「中間喝了一碗藥,聞著似乎是治刀傷的。


「衣服至少三天沒換,上面有股硝石味道,很淡。


「我認為三天前應該發生過兩軍交鋒。


「國公爺受了輕傷,正在養傷。


「嗯……」


鎮國公來了點興趣:


「嗯什麼?痛快點。」


這可是你讓我說的啊。


我清清嗓子,提高音量:


「養傷不喝酒,喝酒不養傷。


「國公爺,您偷喝了至少半壇……唔!」


話沒說完,鎮國公不顧形象一把捂住了我的嘴:


「小點聲!」


可惜已經晚了。


玄機營的「營霸」——盧神醫已經氣勢洶洶衝過來:


「沈難!知不知道什麼叫遵醫囑!


「還偷酒喝?堂堂國公爺,能不能有點出息了!


「躺好!扎針!」


13


盧神醫在沈家軍是惹不起的存在。


誰惹扎誰。


在鎮國公被他捏著銀針狂追三個營盤後。


我也順利成為玄機營的新兵蛋子。


人人都說軍營苦,可我卻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一天三頓飯,頓頓能吃飽。


上午武教頭教我們練刀。


下午文夫子教我們習字。


每隔十日,鎮國公會親自講兵法。


就連這裡的落日,都比上京的美多了。


時光日日流逝,一轉眼,我仿佛被風沙摧大了。


我第一次上戰場是十二歲,什麼都不懂,隻知道跟在鎮國公的馬屁股後一通狂奔。


最後仗打贏了也不知道怎麼贏的,就隨著大家一起傻笑。


而我二十歲生辰那日,已經可以追在高麗國大將屁股後面,將他們一路撵出邊境線了。


我成了玄機營最年輕的主將。


二十二歲那年,在一場平平無奇的戰役中。


我俘虜了羅剎國的小王子,並以此為條件,換回了曾被羅剎國搶走的兩座城池。


消息傳回上京,舉國震驚。


聖上特意遣人來傳旨,封我為忠勇大將軍。


內監來傳旨時,賬內氣氛極其詭異。


我宛若一隻鹌鹑,在角落裡悻悻低頭。


鎮國公世子沈追盯著我:


「為什麼不事先將計劃告知國公爺?


「你可知一場戰役中自作主張,會引出多大麻煩?!」


我老老實實回答:


「因為我本來沒計劃啊!


「當時那狗東西都到我手邊兒了,不順手抓一下多不禮貌?」


我沒說實話。


其實我早就打算拿羅剎王子換城了。


不是貪功。


隻是因為從小到大,阿娘在我耳邊念叨最多的一件事就是:


「當年要不是被诓回上京成親,襄北和祁都早被老娘拿回來了!」


我從沒送過阿娘什麼禮物,這兩座城就算補給她的生辰禮吧。


我舅舅沈追還在碎碎念:


「……貪功冒進,早晚捅大婁子……」


鎮國公被魔音貫耳大半天,頭昏眼花:


「你歇歇,念叨得我頭疼。


「年輕人誰不想建功立業?當年霜兒……」


話音到這裡戛然而止,帳內陷入一片寧靜。


我忍不住開口喚道:


「舅……」


就在這時,帳簾被前來傳旨的內監掀開:


「咱家來遲了。」


沈追還在狐疑盯著我:


「你說什麼?」


我飛速轉口:


「……舅……就離譜!


「對,就離譜。


「老子打了勝仗你還說我?!你自個兒說說離譜不!」


內監的目光不動聲色掃視全場,隨即笑靨如花:


「哎喲喂,這就是一往無前、勇冠三軍、斬將擒敵、所向披靡、銳不可當的黎枝將軍吧?」


這下輪到我頭暈眼花了。


這位大人,你先喘口氣好嗎?


你要是不喘氣,讓我先喘一口。


內監宣旨後,又衝我使眼色:


「可否借一步說話?」


到了帳外,內監繼續衝我笑靨如花。


我被笑得渾身發冷,隻好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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