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成功入了含英宮。
嘉柔公主並非刁蠻無禮之人,她謙遜好學,端方文雅。
是個良善的好姑娘。
我短短幾日便與她熟絡,日常指點她女學、德藝,與她亦師亦友,志趣相投。
某日,我與她談到女官考核之事。
「為何入選女官需得舉薦者親近之人?」
我隨意與她闲聊,並非一定要知道答案。
哪知她卻十分詫異:
「你聽誰說的?入選女官隻要有人舉薦,且身家清白都可以,什麼親不親近的!」
我一驚。
隨口糊弄過去。
心中卻久久無法平靜。
黎尋,他為何要說謊呢?
21
很快,上元節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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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柔公主要在帝後面前獻舞。
她嫌宮廷之舞太過刻板,便尋到了我身上。
我在入宮考核時,最得眾人青眼的便是舞技。
昔日我隨父親四處遊歷,曾遇公孫娘子。
公孫娘子以劍器舞聞名於世,我有幸被她收入門下。
嘉柔有求於我,我便沒有推脫。
她說,御花園後有一清靜風雅之地,我們二人可在那裡勤加練習。
我隨她過去,發現那竟是一片梅林。
鮮紅的梅花綻於枝頭,白雪綴於其上。
互為映襯,相得益彰。
我欣然應允。
我隻當那是一處練習之所。
——所以並未預見。
我並未預見,這世間會有種種巧合。
在某一個瞬間,它會因某個人駐足,而牽扯諸多因果。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太子蕭稷放下奏折,對身前二人道:
「黎愛卿,謝愛卿,今日夜色宜人,隨孤去御花園走走吧。」
22
明月高懸,華燈初上。
梅樹間點綴了許多琉璃彩燈。
飛魚流轉,如夢似幻。
我奉公主之命,於梅林中起舞。
以梅枝為劍,劍指繁花。
錦衣玉貌,矯若遊龍。
周圍人無不看呆了。
連路過之人都紛紛停步,在旁圍觀。
一曲舞畢,滿樹飛雪紅花落下。
盤旋中,落在我烏黑的發間。
遠處忽然傳來掌聲。
「美極!妙極!」
我回過頭,看到太子蕭稷眼神極亮,目光牢牢鎖在我身上。
他身後,是面帶欣賞之色的黎尋。
此外,還有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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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面容俊美溫潤如玉的男子。
身材修長,衣著尊貴,如竹上雪,雲中月。
他不似前兩人那般隻是因我的舞技而贊嘆。
而是驚訝之中,帶著難以忽視的激動。
仿佛多年夙願終於達成。
他近乎急切地越過眾人,走到我面前。
「是你?!真的是你!」
我跟所有人一樣茫然。
「謝家哥哥,什麼是你,你認識沈女官嗎?」嘉柔公主迫不及待地問道。
那人經她一提醒,連忙向我施了一禮。
「在下謝家謝琅,四年前上元節,曾見姑娘於梅樹下一舞,一見傾心,難以忘懷!今見姑娘,有失禮數,還望勿見怪!」
男子眸光赤誠,帶著難以言表的熱忱。
而我卻因這個名字釘在原地。
謝家,謝琅。
記憶仿佛又回到了幾個月前及笄宴。
那封讓我難堪,將我帶至末路的書信最後署名。
即是,謝琅。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真摯,熱切。
可我隻覺荒謬。
說來可笑。
天意弄人。
命運捉弄。
原來謝琅魂牽夢縈難以忘懷的心上之人。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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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居然是沈女官,這世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嘉柔公主的聲音將我拉回到現實。
太子也笑道:
「原來如此,恭喜謝愛卿多年心願達成,總算找到了沈姑娘,不枉你一片情深。」
謝琅當年大張旗鼓尋人,如今又違諾退婚。
他的逸事,皇家也有所耳聞。
隻有黎尋站在原地未動。
他眼中隻是淡淡的,帶著說不清的意味。
但除他以外,其他人的心思卻一下子都活了起來。
光風霽月的世家第一公子,能讓他一眼驚豔,寧願違背婚姻之約也要尋找的姑娘。
人人都好奇她是誰。
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於是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我身上。
他們羨慕我為何會如此好命。
能在這茫茫人海中有一深情專一的男子不顧一切追隨,這男子還是勳貴世家的嫡長子,是芝蘭玉樹之人。
自此以後,榮華富貴,悠悠情深,我兼有之。
還有什麼會比這更好的事?
所有人都認為我會欣然承認。
而我在他們驚訝的目光中後退了一步。
「謝琅,我是沈鶴回。」
我看著他,認真地說。
25
我是沈鶴回。
聽聞是我母親在懷我時,父親夢見仙鶴在雲中回眸,所以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父母在世時,他們對我精心教養。
我才藝雙絕,德行同馨,是金陵貴女之首。
我之才,可比任何人。
然而大家交口稱羨的,卻是我與謝琅的婚事。
自我與謝琅訂婚以來,「運氣好」、「命好」這類的詞時常會出現在我耳畔。
好像我夜間挑燈一本一本讀爛的書,晨起練舞一雙一雙磨破的鞋都不重要。
我真正的命運,是綁在他身上。
原先我不服氣。
後來我發現,確實如此。
哪怕我依舊是那個滿身才華,光輝璀璨的姑娘。
可我僅僅是被他退婚,就被所有人恥笑,被趕出家門。
現在也是如此。
得知被他一見鍾情,不顧族人反對,拋棄所有世俗羈絆也要追隨的人是我時,那些豔羨的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
但是,我卻不想跟他綁在一起了。
「謝琅,我是沈鶴回。」
所以我說出了我的名字。
世人隻知謝琅與沈家女訂婚,並不知我是誰。
但謝琅定是明白這個名字的含義。
果然,稍微地怔愣之後,他的臉色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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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在黑暗中全力奔跑追尋光,卻發現所尋到的光,曾一直照在他身後。
驚訝之中,還帶有茫然無措。
「你、你怎會……」
他有太多疑問,卻不知如何開口。
而我提起過往,已可以坦然。
「收到退婚帖之後,我便離開了沈家,一路向北,來到京城,幸有故人照拂,得以進宮。」
謝琅張了張嘴,臉上浮現愧疚之色。
我說起這話時雲淡風輕,可一路上的磋磨不必言說,他自然是想到了。
我若能在沈家安然自在,為何還要離開,況且京城與金陵相隔千裡,我一個柔弱女子又會受了多少苦才能平安到達。
「……抱歉。」謝琅垂眸。
他自幼天資聰慧,文採斐然。
一生得意,受人追捧,從未受過挫折。
所以他行事從來不拘一格。
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所做。
對於自己的婚事,他也不想如家中父輩子侄一般三妻四妾。
他隻想找一個喜歡的人,相攜一生。
四年前上元節花燈夜,他對一個姑娘一見鍾情。
所有人都說他苦苦追尋的,是一個虛幻之人。
可他認定了。
所以他忤逆家族安排,違背世俗目光。
他盡他所能地去抗爭。
他像戰場上的將軍一樣搭弓拉箭,憑一己之力對抗百年世家。
他贏了。
他自以為是勝利。
然而他從未想過,自己射出的箭會在不經意間傷害無辜的人。
並且在多年之後,又射到自己身上。
正中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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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謝琅又說了一遍。
再抬起眼,眼中卻湧上了被命運如此捉弄的不甘。
他又想起自己初見梅樹下一舞時的驚豔。
一時的恍惚,造就一世的錯過。
可即便這樣,他也不想輕言放手。
「你可知我找了你許久……」
他沒說完,我便開口打斷。
「我知道,可你也應當知曉,那日我感染了風寒,所以即便你大張旗鼓尋人,我也未曾意識到是我。後來我高燒昏迷,對於那日許多事都記不太清,包括曾經在樹下跳舞一事,因此我隻知你尋人,卻並不知你尋的是我。」
說到此我也微微凝滯。
心下一片冰涼。
這世間遺憾,向來如此。
謝琅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我言盡於此,向蕭稷和嘉柔告退後,轉身欲走。
「且慢。」黎尋叫住我。
他踱步而來,向我手中放了一個小小的手爐。
正是我先前給他的那個。
「天寒,路上慢些。」
我頓了頓。
「好。」
向他福了福身,我轉身。
身後,我聽見蕭稷頗有深意的詢問:
「黎愛卿與沈姑娘早就相識?」
黎尋的聲音在風雪中也很堅定。
「沈姑娘乃我未婚妻。」
人群中傳來小聲的驚呼。
我勾了勾唇角。
抬腳走在雪間,微微的暖意從手中蔓延,似乎心裡都沒那麼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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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發生的事很快傳開,我與謝琅之事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與黎尋的關系也被很多人提及。
走在路上,隨處可見帶有深意的目光。
我不作理會。
本以為這場風波沒有幾日便會過去,可不曾想半個月了還沒有停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嘉柔公主給我指明緣由:
「謝琅哥哥芝蘭玉樹,家世煊赫,你都不知道有多少世家貴女想要嫁他,可他拒了所有人偏偏要尋你,大家早就對你心有怨懟了。」
「更何況左相也是光風霽月之人,你與謝琅退婚便罷了,竟又與左相立下婚約,大家都說你是狐狸精!」
我心下無奈。
黎尋暫且不說。
想不到我已與謝琅退婚,卻還是因他招來麻煩。
而且這麻煩還不小。
很快,我收到了來自謝家的宴請函。
是謝家主母親自遣人送進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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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女官,也有休沐之日。
恰逢謝家主母生辰,她邀我去謝府參加宴會。
我手中拿著宴請函,心下斟酌。
見我為難,嘉柔公主湊過來。
「你必須得去,謝家主母畢竟是長輩,況且你兩家又有前段姻緣,你不去的話便是失了禮數,打了謝家的臉,日後這京城貴胄之間,是容不下你的。」
我嘆了口氣。
是這個道理。
我唯一憂心的便是,這恐怕不是一個尋常的宴會。
而是挑剔我,打壓我,欺辱我的鴻門宴。
「你不要太過擔心,我稟明皇兄,與你同去,若有人欺負你,本公主為你做主!」
皇上纏綿病榻多年,皇後侍疾,幾乎不露面,如今朝堂由太子監國。
嘉柔拍拍胸膛,豪情萬丈。
我瞟了她一眼。
這丫頭,分明自己想去看熱鬧。
不過她有這份心,我也是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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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之日,我先回了趟黎府。
黎尋好像早就知道我要找他,早早便在府中等待。
我也不矯揉造作,直接開門見山。
「女官考核之時,你為何騙我說非舉薦者親近之人不可入選?」
爐上煮著甜湯。
翻滾的茶水氤氲出一片霧氣,他的神色隱於霧氣之中。
細看下,臉有些紅。
但是說起話來倒也直接。
「你不是已經猜到了,我鍾情於你,讓你以我未婚妻的身份進宮,便是防止宮中的貴人們打你的主意。」
聽到他如此直白,我也有些不自在起來。
從他這段時間對我的態度,我也隱約猜測出來。
但是心中仍有疑慮。
「我們才認識多久,你怎敢說鍾情?」
我語氣中帶著質問。
他注視我許久,嘆了口氣。
「你不記得了,所以不知道。」
「當年見你梅樹下一舞的人,不隻有謝琅。」
「還有我。」
31
四年前,上元節花燈夜。
落魄的黎尋為了給母親籌錢治病,在燈市上支了個小攤子為人寫字作畫。
可沒過多久,攤子便被地痞無賴砸了。
憤怒、憂傷、悲痛的他,與燈市上來來往往嬉笑的人格格不入。
坐在散落的字畫間,他滿臉都是憤恨和茫然。
直到他聽到一個聲音。
「娘親,這個小哥哥太可憐了,我們幫幫他吧。」
他抬起頭,看到一張明媚的臉。
猶如在混沌中照來一束光,把他黑暗的世界都照亮了。
交談中他知道,她叫沈鶴回。
一同前來的貴婦人遣人回家取銀子,救他於窮途末路。
等待之時,小姑娘把手裡的糖葫蘆塞給他。
「小哥哥,別傷心了,我新學了一個振奮人心的舞跳給你看,希望你振作起來。」
不知何時下起了雪。
燈市上,梅樹下。
雪紛紛而落。
她持梅枝颯然起舞。
至死靡他,一眼萬年。
32
與黎尋說開之後,我們之間的關系曖昧起來。
謝家主母生辰,我親手繡了一幅萬壽圖作為壽禮。
跟隨嘉柔進入廳堂,我能感受到若有若無的目光放在我身上。
扭頭看到謝琅、黎尋等人皆在席間,連太子蕭稷也來了。
謝家家主是當朝右相,皇後是其親妹。
算起來,蕭稷和嘉柔作為晚輩,前來慶賀也不違禮。
不過……
「嘿嘿,我皇兄也來看熱鬧了。」
嘉柔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
謝家主母端坐席首,一派雍容華貴,端莊大氣之色。
隻是投向我的目光略有些凌厲。
我隨公主入席,更能感受到四處打量的目光。
剛開始大家還有些矜持。
不過很快便出現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這便是金陵第一才女嗎?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比我們京中第一才女差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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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頭,看到一個年紀不大的女子。
眉眼上挑,面容嬌嫩,一看就是被嬌生慣養的。
從旁人口中,我也得知了那女子的身份。
謝家嫡女,謝明春。
「明春!休得無禮!」謝琅冷著臉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