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母親腿疾真犯了?」


婆母雙眉一擰,不高興道:「你什麼意思?」


我自顧自理了理衣擺。


「若是母親身體不適,該請個大夫好好瞧瞧,席雲不通醫術,隻怕按錯了穴位,反倒不好。兒媳那邊還有些賬本忙著要看,就先回去了,不打擾母親清淨。」


「哼,如今你嫁了個好夫君,在外面別人給你些臉面,回到家裡,竟然這般沒大沒小了。侍奉婆母本是你應盡之責,若是你忙不過來,不若給我兒屋子裡再添幾個人,有人幫襯你,就忙得過來了。」


我冷下面來。


「沈家不納妾,是婚前說好的。」


見我動怒,婆母臉上閃過得意之色。


「此一時彼一時,我兒子日夜操勞政事,為聖上分憂,屋子裡連個磨墨伺候的人也沒有,傳出去叫人笑話。不說旁的,他日沈家門楣,也該有子嗣繼承。席雲,你要懂事,婆母也是為你、為了沈家著想。」


就是她為了平陽郡主那頭,現在也不會輕易叫沈砚納妾的。她這樣說,隻不過是料到我絕不會同意,要逼我屈服而已。


我慢慢站定了,外面碩大的豔陽天,渾身卻一絲暖意也無。


這沈家,真冷吶。


凍得人心口發麻。


我輕聲道:「無妨,和離便是。」


「你說什麼?」


莫說婆母,我身邊陪嫁的丫頭杏兒也大驚,她竟然不顧規矩,伸手來拽我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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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更大了幾分。


更堅定。


甚至帶著兩分終於說出來了的輕快。


「無妨,兒媳與夫君,和離便是。」


5


從婆母處出來,杏兒一路追在我身後。


她焦急地叫住我,雙眸含淚,情急之下,居然用了我在閨閣時的稱呼。


「姑娘,姑娘你這一時衝動,可怎麼是好啊。老爺和夫人要是見到你和離回去,該有多傷心,他們巴巴地盼著你好呢。要不然,咱們回去同老太太認個錯……」


我剎住腳步,倦怠地擺擺手。


「杏兒,我不是一時衝動。我在沈家五年,過的是什麼日子,你心裡有數的。」


至於阿爹阿娘。


前世沈砚一來對我阿爹心中有氣,二來愛惜羽毛,不肯落人話柄。縱使他位高權重,也未曾提攜我阿爹半分,到我身死之時,我阿爹依舊隻是個縣丞。


我阿爹食的是天家俸祿,從未倚仗沈砚的臉色過活。好在沈砚也算正人君子,想來他日不會為難我阿爹。


阿娘那更不用說了。


她隻盼我好。


隻是既然和離,娘家是不能回去的。


我素來要強,受了委屈和離,哭哭啼啼回去求爹娘庇護,我丟不起這樣的臉面,更不忍心爹娘遭人非議。


我暗自握緊拳。


世間這般大,沈府既容不下我,該早尋一處容身之所。


琴棋書畫,非我所長。


經史子集,也不算精通。


我最出色的,恰恰是我最痛恨的。


我能掌家。


正是因為沈砚淡漠,前世我受盡委屈,方才磨礪出滴水不漏的本事。


杏兒見我在房裡寫下和離書,泣不成聲。


「姑娘,這世間和離的女子,哪有過得好的呀,便是再嫁也不好嫁了。老夫人縱有萬般不是,日子總歸是你和姑爺過。你……你可千萬三思啊!」


是啊……


日子是我和沈砚過。


我早已經知道了,和他過日子是什麼滋味。


我摸摸杏兒的腦袋,一字一句道:「杏兒,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要同誰過一輩子的,隻有自己要同自己過一輩子。」


沈砚回得很晚。


他是坐暖轎回來的。除卻兩個親隨,左右還有兩個特意去接他的小廝,好不氣派。


我站在月光下面等他,遠遠看見他的轎輦,忽然想起前世他也是至晚方歸。


官場酒宴喧鬧,推杯換盞間暗藏刀劍,卻也有一個真心待他的人,等著他踩星月而歸,為他遞上一碗解酒湯。


那時他是怎麼做的?


哦……那時他問過府上一切安好,問過婆母安好,問過小姑,喝過解酒湯,埋頭便睡了。


或許是因了我活生生好端端站在他面前。


總之離家三載,他沒有問過我。


6


沈砚立了功勞,從東南一路北上,沿途百官,無不奉承。


他進了宮,受聖上封賞。


去了酒局,又被同僚恭維。


有道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如此風風光光的一天終於落下帷幕,我在家門外,提著燈,安安靜靜等他。


暖轎緩緩落下,門簾掀起,露出一張極清雋的面容。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個年歲的沈砚了,記憶裡最後權傾朝野的他,滿身威儀,從來來去匆匆。


現在的他,還不像後來那麼不動聲色。


他面帶薄紅,顯然是醉了,唯獨一雙眸子,被墨潤過一般烏黑。


我喚他:「夫君,妾恭候你多時了,賀夫君大喜。」


他像是倦極,淡淡應了,接起小廝遞過的大氅,披在身上就往裡走,隨口問道:「府裡一切可曾安好?」


一如前世。


我站在原地提著燈道:「府裡人多嘴雜,妾在這裡等了郎君許久,原是有事情要講的。」


沈砚見我沒跟上去,眉頭微皺。喝了酒,又坐轎顛一路,定然不好受,偏他是個慣能忍的,喉結上下滾過,壓下一點不耐,掀起眼皮看我。


「什麼事?」


我屏退下人,隻朝他笑。


「妾自請下堂,與君一別兩寬。」


適時無端起了大風,吹得手中這燈明明滅滅,連帶地上兩條人影胡亂晃來蹿去。


我分心掌住燈,再抬頭,隻聽見沈砚冷冷問:「你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麼。」


我從袖中掏出一物。


「和離書在此。」


良久,聽得沈砚冷笑一聲。


「夫人準備好生齊全,茲事體大,明日再議。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吧。」


說罷,他奪過那和離書,拂袖而去。


一夜無夢。


翌日我起來時,沈砚已經上朝去了。


聽說昨夜他院子裡叫了醒酒湯,廚房裡自然是沒有提前備下,隻有些炙鹿肉、水晶肘子之類的好菜等著他,另有一道烏龜王八湯,倒是可以養養胃。


杏兒跟我說,沈砚見了這些菜,臉色很不好,直到下人稟明,是老夫人叫備下的,才沒有說什麼,但還是連夜叫廚娘起來燒了醒酒湯,折騰到半夜方才歇下。


杏兒說這些時,我正在往頭上簪上一支白玉做的蘭花簪。


「照婆母的意思,今日這身秋香色的褂子,配支素簪,可算低調端莊。杏兒,你說好不好看?」


「我家姑娘自然穿什麼都好看,隻是姑娘,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還有心情梳妝?」


我微微一笑。


「和離隻是個態度,一時半會是離不掉的,沈砚下值回來還有一會兒,咱們出去走走,沾沾他沈大人的光。」


這日我四處奔走,拜訪了數家女眷。


沈砚是朝廷新貴,想巴結他的人不少,不少京官家裡的妻妾,還在想著如何找個由頭,約我出去坐坐,沒想到,我卻主動登門拜訪了。


她們有心攀關系,我也態度可親,一番體幾話下來,關系都拉近不少。


隻是闲談之間,見我面露愁容,少不得要問上一兩句。


「沒什麼大事,左不過我那婆母,腿疾反復,老太太上了年紀,腿腳又不方便,她本是個愛說笑愛熱鬧的,可家裡總共就那麼幾口人,瞧來瞧去,都厭煩了。若是有人能多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可就好了。婆母一高興,想必我夫君心裡也喜歡。」


都是人精,話說到這個份上,還有什麼不懂。


回到家太陽已經落下了,沈砚還沒回來,倒是巧兒又來傳話,說是婆母召見。


將進她的院子,一盆洗腳水便潑了出來。


我隻當看不見,站遠了,客氣地問她有什麼事。


婆母把桌上的茶杯拍得嗡嗡作響。


「你去哪了?一整天不見人。你昨天搶著先去見砚兒,同他說了些什麼?你嫁來沈家做媳婦,我隻不過教訓你幾句話,竟然鬧著要和離,還學會去你夫君那告狀了!」


事到如今,她還是不相信。


我不是鬧著要和離,我是一定要和離。


這個世道,和離女子的路難走,要麼絞了頭發去做姑子,要麼回去娘家倚仗父兄,受盡白眼祈禱再嫁。


所以他們不相信我敢。


懶得與她費口舌,我避重就輕道:「聽聞婆母腿疾發作,席雲憂心忡忡,整夜不得安眠,在外面替婆母尋了一天的郎中。如今累了,要先回去歇息了。」


說罷,也不管她如何,徑直推門,回了自己的住處用膳。


幾個小菜剛擺上桌,外面有人通傳,沈砚回來了。


他掀開簾子進來,見我沒有等他就傳膳,嘴唇微啟,似是想說什麼,又生生壓下,屏退了下人,這才沉聲道:「我離家三載,一路奔波,如今好容易回來了,你這是做什麼?竟沒有一日安生!」


「夫君昨日醉酒,想是貴人多忘事,妾就再提醒夫君一遍,我與你成婚多年無所出,自請下堂,那和離書已經寫好,夫君讀過後,快些署上你的名吧。若是實在公事繁忙,按個手印也可。」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沈砚緊咬著牙,剛要發作,旋即想起什麼,神情微變,居然耐下性子道,「我母親的事我都聽說了,她……她那頭我自會去說,我母親上了年紀,你莫要與她多計較。」


我心頭訝異。


這算是……安撫?


前世我與婆母種種嫌隙,沈砚手眼通天,豈會不知,可他從來沒有從中斡旋過,更未曾寬慰過我一句半句,隻冷眼看著我在內宅日日磋磨。


如今我提了和離,他居然曉得我受委屈了。


這不是逮著軟柿子捏嗎?


我是不喜婆母種種作為,但我更痛恨沈砚。


世間女子與婆母矛盾,多半皆是丈夫袖手旁觀所致,夫君擔了孝子的名頭,諸多苦水,隻叫妻子一人咽下。


他讀聖賢書,張口閉口天下萬民。


他是幼帝倚重的大臣,是百姓口中的好官,是婆母眼裡的孝子。


獨獨負我。


「夫君之言大可不必,豈可為了我與婆母生分。如今你我二人俱在這裡,還請夫君快些把和離書遞來。若是妾寫的那封夫君不滿意,夫君重寫一篇放妻書也是可以的。」


「你——!


「你,你究竟想怎樣?」


我平靜道:「妾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妾想和離。」


沈砚怒道:「婚姻大事,豈是你一人說了算的?」


「為什麼不能和離?」我好言相勸,「京中想嫁你的女子何其多,與我和離,對夫君大有助益。」


沈砚居然罕見地沉默了。


見狀,我一揚手,喚杏兒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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