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清醒的每一天裡都在後悔,為何那天,自己穿了一條綠羅裙?
謝磐說,那日路過禮鎮,他一眼就瞧見了穿綠裙的我。
他這個人,想要什麼東西,那便一定是要得到的,於是當即就命家丁扯開太太將我擄了來,全然不顧ẗṻ₂天理王法。
「天理?王法?」
他嗤笑一聲,不以為然:「我就是天理,我就是王法!」
我想起太太驚恐、悲痛的臉,心都要碎了。
她被推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喊著「阿菱」,甚至不曉得到底是誰擄走了我。
我被堵住了聲音扔進馬車裡,隔了老遠都還能聽見太太悲慟的哀求聲。
「各位街坊、好心人!快快去救我家女孩兒!求求你們,去將我阿菱搶回來……我家女孩兒被那賊人搶走了……」
我就這麼地被帶到了京城。
一路上,我無數次地想要尋死,又無數次地貪生。
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看著手腕上的木镯,我實在不甘心就這麼死去,我還要回家同少爺成親。我答應過他的,我答應過的,要等他回來。
許是真怕我死了,謝磐沒有碰我。
他將我帶到了國公府,收走了我的身契,才又將我帶去見他母親。
我這才曉得,他們是國公府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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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太太罵了謝磐一頓,卻仍舊是拿他沒辦法,將我留下了,暫且給謝磐的妹妹做個丫鬟。
我求謝姑娘放我走,可她卻說:「沒有路引,身契也在哥哥手裡,便是我放了你,你又能去哪裡呢?」
「阿菱,我不能。」謝姑娘可憐我,可態度仍舊堅決,她嘆了口氣,「若是放你走了,哥哥混賬起來,我娘該怎麼辦呢?」
「將你放在我身邊兒,我娘已經算是很護著你了。」
她這般說,我便知ťũ⁴道,我再也回不了家了。
十一
國公府裡,有潑天的富貴。
謝姑娘帶著我四處走動,我知道她是好意,可我心裡總覺得苦悶。
有一回,碰上了府裡的玉姑娘,她說我有靈氣,願意教我寫詩,我便跟了玉姑娘一段時間。
少爺從前教我認字,戲本子沒給太太念幾頁,卻在現下有了用處。
後來偶然讀到「紅藕香殘玉簟秋」時,我突然想起院子裡那缸藕花,心裡頭一陣顫動,說不清楚什麼感覺,倒像是又回到了那個地方了。
所有人都笑我,學詩學痴了。
隻有玉姑娘不笑。
她說:「身不由己……阿菱,你心裡一定很苦吧。」
唉,玉姑娘,您是個好人,府裡頭都說您尖刻、小氣,我卻說您的心腸最是柔軟。
您說得對,阿菱心裡,真是苦極了。
心裡千回百轉……可我最後,卻是什麼都沒說。
我怎麼能說苦?
我怎麼敢說苦?
從小就被賣來賣去,好不容易有了個家,卻又立刻幻影似的給戳破。
這大概就是我的命,一生流離,不得安寧。
在謝磐的眼裡,我是個不能稱之為人的小玩意兒,他篤定,小戶人家拿他沒辦法,便是光天化日之下搶了我,又能如何?
是啊,太太確實拿他沒辦法。
誰都拿他沒辦法。
謝太太是他的母親,尚且管不住他,我能怎麼辦呢?
在謝姑娘身邊待了一年,謝磐鬧了一年。
終於,我十六歲這年的秋天,謝太太找到我,說要把我許給謝磐做妾。
我給她跪下,使勁兒地磕頭,求她放過我。
謝太太答應了,可當晚我就被送進了謝磐的房間,第二日醒來後,我病了。
病得很嚴重。
我想我約莫是沒有放棄的,一直期望著少爺能找到我。可這回,我是真的挨不下去了。
神志不清的時候,我總是看見以前的爹娘們,他們把我帶到集市上去,在我頭上插根草便開始叫賣。
我好著急啊,我哭著求他們:「爹、娘,千萬別賣我!」
可我卻總是挨打,又總是被賣掉。
最後我被賣給了太太,太太給我做新衣裳,少爺說:「阿菱,你等我。」
我想,我應當是等不了他了。
可即便我不能再和少爺成親,我心裡卻總還是有個念想,想再看太太和少爺一眼。
最後我還是沒咽下這口氣,醒了過來。
玉姑娘坐在我床邊,她清減了許多,看著我喊「阿菱」。
我呆呆看地著她。
玉姑娘坐了一會兒,便走了。
謝磐厭棄了我,聽了謝太太的話,娶了夏家的姑娘為妻。
我過得渾渾噩噩的,她們都在說,我瘋了。
可我心裡曉得,我沒有瘋。
我清醒得很。
若我是個痴人,那這國公府,豈不成了個吃人的地方?
小半個月後,國公府裡掛起了白幡。
玉姑娘死了。
我想,這國公府,果真是個吃人的地方。
十二
白幡隻掛了七天,國公府裡又恢復了熱鬧。
謝姑娘人緣好,別府裡的姑娘來玩耍,總要來找她。
入了冬,來得人就更多了。
也不曉得是哪一天,大概離除夕還有三四天時,尚書府的姑娘來了。
她們在院子裡賞梅,順道兒說些貼心話。
我坐在耳房裡,她們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有個姑娘說:「……我爹爹巡視嘉州路時,遇見了個喪母書生,往京城來,說要尋他的妻,叫什麼來著?……是了,白什麼衡的,見他可憐,我爹便帶著他一同趕路,可是沒兩天,他就病死了。」
喪母書生、尋妻……白什麼衡……病死了……
我腦中一片暈眩,倒在了地上。
沒有家了。
我再也沒有渡口了。
十三
這一年除夕,國公府裡仍舊是熱鬧非凡。
謝姑娘去赴尚書府姑娘的宴,謝太太去了前廳,同國公府的老祖宗說體己話,謝磐走商還未歸府,院子裡隻剩下新娶進來的夏大姑娘。
她進門時,按理說我該給她敬茶。
可我不覺得自己是謝磐的妾,又病得嚴重,便沒有去跪她。
這些天,她也當我不存在似的。
我覺得自己大概是沒幾天活頭兒了,這寒病來得Ťűₛ這樣急、這樣重……興許是老天爺覺得我可憐,總算願意來收我了。
外頭傳來煙花爆裂聲,國公府裡的太太姑娘們愛看,是以這煙花,總是要放幾個時辰不休。
就在這煙花爆竹聲中,我被幾個婆子拖下了床。
她們說,我偷了夏大姑娘的東西。
我看著坐在富貴椅上的漂亮新婦茫然極了,然後就聽見她說:「是了,正是她掛的那根石頭墜子。」
婆子們來搶,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的力氣,將那項鏈攥在手裡,誰也扳不開。
我也就這麼一點兒東西是屬於自己的了。
又不值錢,搶什麼呢?
我忍著身上棍棒落下的痛意,去看上首的人,夏大姑娘喝著茶,再也不提石頭墜子。
剎那間我明白了,她並不在意這個石頭墜子,她隻是不喜歡我罷了。
不喜歡的東西,自然要打發得遠遠的。
於是我被扔出了國公府。
婆子們把我扔在後門那條街上,守門的小廝早已見怪不怪,明兒一早,自然有人來收拾。
我趴在厚厚的雪上,下半身已然失去了知覺。
天上下起了小雪,我抬起頭,看見了不遠處蜷縮著一個乞丐,我捏著石頭墜子,想了半晌,喊了一聲「老伯」。
他抬頭看我,左眼上蒙著黑布,我剎時就想起了,那年問蔡婆婆討水喝的瞎眼老丈。
真是巧,該不會遇上的,是同一個吧?
我也不想那麼多了,將墜子拋給了他:「老伯,天寒地凍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這項鏈,興許還能買上兩文錢……」
兩文錢,應該能買上一個粗面饅頭了。
那老丈捧起石頭墜子細細地看,看著看著渾身便開始發抖。
他緩緩地抬頭,淚眼婆娑地看向我,喉嚨裡「啊啊啊」地響著。半晌,他撲倒在地上,艱難地朝我爬過來。
許是近了,終於看清了我的臉。
他的眼淚沁出來,打湿了左眼上的黑布,死死地看著我,從嘴裡擠出了兩個字。
「順英——」
這一聲將我喊得清醒了。
我趴在雪地上,終於想起來了,我是誰。
順英。
我是順英啊。
我爹爹是宋應平,十裡八鄉有名的富紳,他是個心腸極好極好的人,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將要五十歲時,才得了我一個女孩兒。
他多愛我呀,連路都舍不得我走,成日裡抱著我。
我從假山裡探出頭,喊他:「爹——」
他便長長地應一聲「诶「,娘說不要太溺愛我,爹爹點頭說「好」,可是緊接著,又將我託上了肩頭。
原來,我也有著這樣好的爹娘。
原來,我也曾是別人掌心上的明珠。
可是我對著旁人,喊了那麼多聲「爹」,現在對著我血親的爹爹,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像做夢一樣。
該不會我喊了這一聲「爹」,他就要不見了吧?
我呆呆地看著面前狼狽不堪的爹爹,不願意眨眼。
爹爹也看見了我渾身的血痕。
他癲狂地廝打自己的手,恨極了自己,又撕心裂肺地喊我的名字。
「那一年除夕帶你去看花燈,你在我懷裡,一眨眼就不見了……」
「順英!爹爹沒抱緊你,是爹爹沒有抱緊你!才讓拐子將你擄了去啊……爹爹尋了你十一年,終於找到了你……」
我痴痴地看著他,既高興又難過。
可是爹他興許是太難過了,嘶吼著:「順英孩兒,痛煞爹爹也——」
然後,他就趴在雪地上,再也不動了。
我朝他爬過去,攥緊他的手,輕輕地喊了他一聲:「爹……」
這回,再也沒有那一聲長長的「诶」。
我抬ṱù³起頭,去看國公府牌匾旁的鑲金燈籠,真好看。
就像當年的花燈一樣。
我突然便明白了:有些錯,人一旦犯了,就再沒有改正的機會,即便這錯,甚至都算不得是錯,可偏偏就是不能被原諒了。
譬如五歲那年的除夕夜。
我本該摟緊爹爹的脖子,而不是轉頭,去看那盞兔兒燈。正看得入迷,一雙手伸過來,將我從爹爹懷裡扯走。
自此,骨肉分離。
一個孩童,貪看漂亮的花燈,又有什麼錯呢?
可偏偏就是不能挽回了。
將臉貼在爹爹的手背上,困倦卻安心,看著腕間的木镯,我輕輕地笑了起來。
「除夕夜啊。」
「爹爹,我們團聚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