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五歲那年,遇到了一個算命先生。


他看著我,滿目驚奇:「女公子眉間有顆胭脂記,福相啊福相!」


我爹聽了,轉手就將我賣給了他人,不過,因著這句「有福之相」,我比之前多賣了一吊錢。


爹笑得很暢快,摸著錢串不住地點頭:「果真是個有福之人!」



我記不得五歲之前的事兒。


爹說,是因為我生過一場大病,所以才不記得了。


我不曉得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也不曉得他到底是不是我爹。在我模糊的記憶中,我的爹爹,不該是他的模樣。


但他那樣篤定,好似本就該是這麼回事兒。


或許是年歲小,到底也分辨不清,他這般說,我便真心實意地喊他一聲「爹爹」。


可這聲「爹」,也隻喊了三個月。


他帶我去趕渡口,將我抱上船後,自己卻不上來,我看著他接過一個人的錢,心裡害怕,伸手便去抓他的衣角:「爹,千萬別賣我!」


爹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個給錢的人把我抱進船艙裡,笑著對我說:「以後,可得叫我爹了。」


如此我便明白了,原來誰買了我,誰就是我的爹。


Advertisement


我被賣到白家那年,十二歲。


在此之前,被轉手了多少次,我也記不大明白了。


隻記得,我叫過許多聲「爹」,朝著許多原本不認識的人,還叫過許多聲「娘」,但她們也通常有著不同的相貌。


隻有脖子上掛的石頭吊墜兒,一直陪著我。


大概是十歲那年的某一天,上午我才剛被買來,下午便又立馬被賣走。


也正是這回,我被賣給了一對夫婦。


我的新爹娘帶我回了家,他們似乎很忙,經常十天半月才回來一趟。


這樣也好,我實在是漂泊Ṫú₉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都不知道,在一個地方停留下來是什麼感覺了。


新爹娘對我不冷不熱,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賣我,但我不在意,總歸有了個落腳的地兒。


直到某一日,他們帶回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兒。


他們把她留在家裡,囑咐我將人看住,匆匆地喝了口水又離了家。


我看著那女孩兒,穿得富貴體面,怎麼也不能是心甘情願地跟著來了這裡。果然,她一醒來,便央求我放她出去。


「這位姐姐,你行行好,放我走罷!」


她哭聲哀依,滿臉的急切:「家裡頭隻我一個孩兒,被拐了來,家裡爹娘不曉得會急成個什麼光景。好姐姐……好姐姐!你就放了我罷!」


我這時才曉得,我的這對兒新爹娘是專門做拐子生意的。


這女孩兒哭得實在可憐,可仔細想想,至親骨肉分離大抵也是天底下最叫人難過的事情。我嘆了口氣,將她扶了起來:「外頭這麼亂,你年歲這般小,便是我放了你,你又該如何呢?」


她擦幹淨眼淚,急急地抱住我手臂:「姐姐隻管放了我,別的事不論,我自有法子!」


真好啊,她還有爹娘還在家裡等她。


可若我放了她,爹娘回來後,肯定不會輕饒我,說不定還要將我給賣掉,這些年被賣來賣去,我實在是被賣怕了。


女孩兒的哭聲愈發悲戚。


「你走罷!」我猶豫了許久,最後咬咬牙,還是給她開了門,「隻管走,別回頭看,去找你的爹娘。」


「好姐姐……」


她喜極而泣,殷切地看著我:「這回你既幫了我,妹妹至死也不能忘記你的恩情……」


「我不要你記得我的恩情。」我把她送到門口,給她指了條路,「好妹妹,你且回家去,與你爹娘團聚,便算作是對我的報答了。」


女孩兒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裡頭既高興又害怕。


但我也並不覺得後悔,既然決定放了她,便是已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準備。


三日後,爹娘回來了。


沒見著人,果然將我一頓磨搓。爹拿起灶前的燒火棍,棒子下雨似的落在我身上。


娘也氣得發狠了,冷眼看著我挨打,隻是在那棍子往我肩膀上來時,急忙地提醒了一句爹:「別傷著臉!」


她立起眼睛,就要罵人:「不長眼的東西,傷了臉,還能賣上幾個錢?!」


爹啐了一口,摔了棍子,怒瞪我一眼:「好不容易找了個隱蔽的地兒,還沒安生幾天,現下又要重新找……都怪這小潑皮,真是個掃把星!晦氣!」


說罷爹娘就開始收拾家當,帶著我離了這地兒,往別處趕去。


半個月後,我跟著爹娘走到了禮鎮。


他們在一家青樓門前停下,老鸨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縱然是再不知世故,我也曉得,自己若是被賣進窯子裡頭,這輩子怕是也沒什麼好念想的了。


於是我跪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抱住了爹的腿,不住地哀求:「爹、娘,千萬別賣我!」


可是爹不肯,他一腳踹上我的心口,眼裡憎惡得簡直像是要吃人:「邊兒去!」


娘冷笑一聲:「偏你事兒多,這會子插什麼話!怕不是棍子挨得少了,沒能封了你的嘴!」


看著爹娘擺出這姿態我便知道,今日他們真是鐵了心要把我賣進窯子裡了。


我咬著牙,轉頭看了看大門前的石墩子,說句真心話,我實在是不想死,可如今……與其進了這裡頭生不如死,我倒是寧願一頭撞死了幹淨!


眼看著爹就要伸手把我往裡頭拖,我暗暗地發力,剛想往那石墩子上衝去,人群中卻突然傳來一聲:「慢著!」


這便是我和白家太太相遇時的光景。


她帶了個婆子,出來買針線,順道也買下了我。


「這女孩兒生得真靈秀。」


白家太太笑吟吟地看著我,朝我伸出了手:「討來與我家做個媳婦,倒是相宜得很!」


「太太……」


在我眼裡盤桓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白家太太的出現,叫我曉得了世間還是有好心人的,縱然稀少,可總是有的。


我能遇上一個,已然是十足的好運氣。



白家太太將我帶回了家。


剛進門,就衝著東廂房喊了一聲「衡哥兒」。


門從裡面被打開,一個灰衫少年拿著書走了出來:「娘怎回得這般晚——」


話隻起了個頭便頓住,他看見了站在院子裡頭的我。


捏著衣角,我局促極了,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慌忙中,我訥訥地開口:「少、少爺……」


太太拉起我的手,聲音很是快活:「娘給你討了個小媳婦兒!你快瞧瞧,漂不漂亮?」


「娘!」


少爺生得很斯文,我小心地覷著他的臉色,現下他看著雖然有些無奈,卻並不生氣。


不生氣便好,我放下心來,自己應當不會再被賣掉了。


太太「哎呦」一聲,拍了下手:「光顧著說話,竟是忘了問你的名字。你叫什麼?今年幾歲了?」


「沒有名字,十二歲了……」


我隻回得起一個問題,這些年來,我被當作貓兒狗兒一般地養,並沒有個正經名字,於是我對太太說:「太太好心地買了我,我便是您家的人了,您叫我什麼都成!」


太太便叫少爺幫我取:「衡哥兒,你念了那麼多書,千萬得想個好聽的!」


少爺四處看了看,然後指著水缸裡開得正好的藕花,笑了起來:「不若就叫你阿菱罷!」


從此我有了名字,叫作阿菱。


知道我的身世後,太太嘆了口氣,面露不忍:「怎麼就這般可憐……」


少爺語氣溫和,他看著我,對我說:「你且放心,來了我家,再不會有人賣你。」


我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說不會賣我,不知怎地,就很想哭。


自五歲那年被抱上船,我就覺得自己好像也成了一隻小船,漂啊漂啊,沒個去處。漂得太久,乍一聽這話,突然便覺得自己若找到了一個渡口似的Ţűₓ,總算可以歇一歇,不必再急著趕路。


我從來沒有這麼安心過。


被太太買回白家的這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時候。



白家人口簡單。


老爺前幾年病逝了,家裡隻剩下太太和少爺相依為命,外加僱的兩個婆子,如今,又多了一個我。


多個人多張嘴,我心裡總有些過不去,太太發覺了,卻要我別擔心:「家裡雖算不上大富大貴,可也還算寬裕,你人小,吃的又不多,難道還養不起?」


說罷,便帶著我去看戲。


我穿著一身新衣裳,跟在她身後,走著走著,太太就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軟,我有些舍不得掙開。


雖說是頭一回被人這麼拉著,可我總覺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這般溫柔地對待過。


走到戲園子門口,太太松了手進去買票,我便站在門口等她,一會兒太太又出來,招呼我過去:「阿菱快來!還傻站著做甚?」


我呆呆的,她隻好又走過來,拉著我往裡頭走去。這時候我這才意識到,太太買了兩張票,畢竟我也算是個大孩子了,定然是要算錢的。


「太太,我不看的!」


我反應過來,急忙拉住她:「我在外頭等著就成!」


「來都來了,我一個人看有什麼意思?」


太太扯著我一同在板凳上坐下,給我抓了一把瓜子,眼睛卻隻看著戲臺:「小阿菱,今天唱的是铡美案,那個黑臉兒的,就是包青天!」


太太愛看戲。


可是戲園子不是天天開,當然,她也不能天天看。


冬月裡,少爺的私塾放了假。


太太便說:「阿菱,明天起你就跟著衡哥兒學認字,總歸他闲著,等你學會了,興許還能給我念念戲本子!」


少爺大了我三歲,脾氣很好,知道我要跟著他學認字,也不生氣我耽誤他讀書。


半個月過去,少爺對著太太誇我,說我一點就通,學得又快,記得又牢:「阿菱真是聰明極了!」


我被誇得有些難為情,太太卻很高興。


她給我夾菜,有些憧憬似的看了看我,又轉頭看了看少爺:「這麼說來,阿菱很快就能給我念戲本子了?!」


我紅著臉點頭:「阿菱一定認真學,以後給太太念戲本子。」



日子平淡、安心地過。


我漸漸習慣,每天早上起來邊熬粥邊看書,然後和太太一起做針線活兒。


偶爾鄰家幾個嬸嬸會過來,擺些家長裡短。


我隻聽著,不插話。


太太扯了塊布,做了件新衣裳,還絮了厚厚的棉,除夕那日,她把我叫到跟前,給我換上。


真暖和啊。


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握著脖子上的石頭吊墜兒,睡得無比安心。


第二天起來,我提著木桶去井邊打水,家裡僱的兩個婆子回家過年了,太太昨夜吃了點兒酒還睡著。


沒人打水,我倒是有些高興,自己終於能做點兒什麼。


可我沒想到,就這點兒小事,最後也還是沒做成。


水打得有點兒多,我正想著要怎麼弄回去,少爺就提過了水桶,我都不曉得他什麼時候來的。


少爺笑著看我:「小阿菱,提了這麼重的水,你會長不高的。」


「長不高才好呢……」


我跟在他身後,想起太太給我做的那些衣裳,有些發愁:「長得太快,費布。」


「想這些做什麼?」少爺把水倒進缸裡,放下水桶,摸了摸我的頭,「左右家裡隻有你一個女孩兒,娘喜歡打扮你,你便隨她去。」


「可、可是少爺——」


我話還沒說完,便被少爺打斷:「不要叫我少爺了,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怎就那麼多規矩?」


他低下頭,笑吟吟地看著我:「阿菱,要叫哥哥。」


「不。」


我使勁兒地搖頭,極認真地看著他:「一定要叫少爺的。」


先前我被賣給太太,為了賣上更多的錢,爹娘籤的是奴契,所以我現下是賤籍。少爺人好,願意把我當妹妹,我卻是曉得什麼叫分寸。


這些年來,我學到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守好分寸。隻有守好分寸,我才不會惹人厭惡,就能晚些被賣掉。


少爺見我堅定,好像很遺憾似的,他說:「都依你罷。」


可他這樣說,卻不這樣做。


此後他一有機會,便總是逗我:「小阿菱,叫哥哥。」


起初我還會不知所措,不曉得怎麼回應,後來被逗得次數多了,每每再遇見這事兒,我就索性不理他了。


恰巧太太收租回來碰見了,她就總要從荷包裡摸出兩塊糖塞進我手裡,再看向少爺:「要死了!衡哥兒,你做什麼又欺負阿菱!」


我躲在太太背後,看著她指使少爺去拉燒飯的木炭。


家裡頭的重活兒都是少爺來幹,按照太太的話說,就是:「家裡頭就他一個男人,整天隻曉得念書,萬一念成個木頭腦袋ṱü⁽,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誰來護著我倆?」


我便不再搶著去做這些,太太既然這般說,自有她一番道理。


熱門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