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我見識的霍霆是國泰民安時深謀遠慮老成持重的權臣模樣,還真是忘了他幫助皇上奪嫡一戰成名時還不到二十歲。


隻是他的話並未解開我的憂愁:「煜王倒了,彭昭和國公府也倒了,那些陪皇上於微末時的人都沒有好下場。聽說皇上沉迷丹藥之術身體大不如前,疑心也與日俱增。這一仗看似對你仰仗,實際是把你往絕路上推。因你再一次證明了自身的強大,他怕是對你忌憚更深了,這可如何是好?」


霍霆望向我們前行方向的遠處,幽深靜謐的眼眸如冬日時收斂色彩的湖,唇角緩緩揚起:「現在我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去哪,進宮。」


進宮,帶著我。


方經歷血戰的將士列在廣安門前等待聖駕親臨褒賞,霍霆下馬卸下鎧甲與兵器,讓我幫著他理好頭上的發冠和褶皺的衣袍。


接著他問:「木蘭,你可信我?」


我點頭:「自然。」


「那就跟著我,跟好了,我去哪,你去哪。」


18


雪融後正是北風最烈時。


霍霆的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在前,我在後,高挺的身子把風的寒涼都為我撇開了。


道路兩邊高聳的宮牆似沉默無聲的巨人,用壓抑的目光注視著來來去去的人事。


權力、掠奪、殺戮、狡詐、野心都從這裡開始。


望著霍霆的挺直的脊梁,我的心隱隱作痛,想著他孤苦無依的一人這麼些年是如何在這吃人嗜血的名利場走過來的。


一定有過無數個孤獨灰心的時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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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霆像有所感應似的,回頭來瞧我,笑盈盈地問:「作甚?」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他又轉回頭去繼續走。


到了巍峨的殿門前,宮人通傳後來請我們進去。


高高的大門從外合上,一個渾厚的聲音在離得很遠的地方笑起來。


回蕩在雕刻著龍紋的壁上,回音陣陣。


「霍霆,朕的好兄弟,你又再幫朕立了大功,朕要重重賞你,重重褒獎你。」


聽聞皇帝隻比霍霆長五六歲,大約是國事操勞,瞧上去要蒼老許多,鬢發間竟有了白絲。


他偏頭朝我看來:「這女子是?」


霍霆示意我隨他一同行禮:「皇上,她叫盧木蘭。」


我的名字再普通不過,皇帝卻像是聽過,發出悠長的一個「哦」。


「朕想起來了,你在參彭耀祖的折子裡提過茂縣來的盧木蘭。」


我想皇帝大約有些失望吧。


我好端端站在他面前,而不是被徐家綁來的。


這一路我已經在心裡盤算過,徐家不會無緣無故對我與霍玹下手,徐知遠本是向霍霆投誠過,若非知道霍霆大勢已去又怎會跳反。


而這天底下能決定霍霆命運的,隻有一人。


那人高高在上,俯瞰眾生,霍霆能把心思藏起來騙過我,卻不能騙過他。


如此想著,我已猜出幾分霍霆的打算。


正思緒遊走之際,忽然聽得皇帝驚訝異常問道:「霍霆,你說你要辭官?朕要給你加官進爵,讓你往後餘生享等同於皇親的榮華富貴,且讓你後世子孫受蔭,你也不要?」


皇帝的問話驚訝中帶著一絲怒氣。


我屏住呼吸又跪下來,卻見霍霆岿然不動。


「你這是公然忤逆朕,是在怨朕沒有信你所說彭昭是害死你遠親兄長的兇手,替那個小小郡官平反?」


小小郡官,多諷刺啊。


那場摧毀了一切的變故,在天子口中卻是一句帶過,那般無足輕重。


「霍霆不敢。」


沉默許久的霍霆終於開口:「即便平反又如何,人死不能復生,毫無意義,正如彭昭父子三人已死,也未真的解臣之恨。因為真兇另有其人,卻是臣撼動不了之人。臣愧對自己的兄嫂,當官時未能為他們謀一絲特權便利,冤死後也未能為他們昭雪。臣就算官至丞相也有無能為力之事,既無能,便無顏再穿這一身官服,更無顏受萬千百姓一拜。」


我垂著頭,十指快陷進了掌心。


大殿之上氣氛冷凝得可怕,似有萬千把無形的刀,來回於皇帝和霍霆之間。


良久沉默,一聲怒吼從高處傳來:「霍霆,你放肆!」


極強的恐懼之下,我竟失口喊了出來:「冬塵,別說了。」


霍霆低頭朝我看來,淡淡一眼,寫滿決絕。


原來他當日所說之事,竟是此時此刻!


霍霆微彎腰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繼續不卑不亢說道:


「皇上是萬乘之主,生殺予奪都不過皇上一言。古往今來天下喪亂,莫不在於帝王濫殺無罪。臣尚記得皇上初登基時與臣道治國猶如栽樹,本根不搖,才能枝葉茂榮。百姓安,國邦才安。隻有百姓安於度日,而不是活在隨時都會掉腦袋的恐懼中,才是真的國泰民安,才是臣等冒死與動搖國本之人廝殺鬥爭所為了看到的景象。臣今日來已抱著必死的決心,盧木蘭正是當年茂縣事件的親歷者,她敢隨我前來,我想她亦不會懼死。臣與她都想知道當年真相,正如皇上所言,我兄長區區一個縣官,方要升任郡官,且他遠離京中,一心隻想和夫人安然度日,如何會惹來彭耀祖記恨,如何會鬧得家破人亡?還是說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說下去。」高位上的人目光凜冽,「把你心中的答案說出來。」


「臣一開始也認為是有人為了與臣抗衡,企圖拉攏霍辛之後以此對付臣。然而霍辛並無意朝堂,更不願被人利用,所以他拒絕了彭耀祖的示好,因此招來禍事。但殺一個霍辛,滅掉茂縣一個小小的縣官全家顯然不能撼動臣在朝中地位,即便是為了讓臣不快,也不至如此大費周折。且憑彭昭父子,臣料他們也沒有如此膽量敢傷及臣的家人,除非他們身後另有人授意。臣出身草野,無世系,無近親,未免臣居高自傲,甚至是功高蓋主有二心,所以十分需要抓住臣的什麼把柄。可偏偏臣六親緣淺,隻有一位遠親說得上話,便是霍辛。拉攏不來霍辛,彭耀祖無法交差,更是氣從中來,索性在霍辛赴任途中做了手腳殺了他解恨,還讓官府給他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家,回京後也好與身後之人稟報。人殺了,臣知曉後應當會有所領會,從今往後應當明白皇恩浩蕩,不敢再自詡有功,從此夾著尾巴做聖上的一條狗。


「皇上,臣說得對嗎?」


片刻安靜,大殿上再次響起詭秘莫測的笑聲。


「霍霆,你也知你自己非但功勞大,本事更大,而且你還特別特別聰明。哪怕這些年你一直在朕的面前裝得自己糊塗愚鈍,可是如你這般的奇才,鋒芒又如何擋得住?你不裝,朕很慌,你裝,朕更慌,像你這樣的人就該殺,朕登基那日就該摘你腦袋祭旗!」


腳步聲傳來,明黃的靴子到了近前,清瘦的帝王抬起掌拍在霍霆肩上:「可是朕又不能沒有你,若沒有你,那幾個膽大的老賊或許都敢一同起兵策反了朕的大政!霍霆,你是朕最仰仗之人,也是最忌憚之人,朕不願承認,但也不得不承認你的才幹。若將你換作朕,是會將這樣的一個人留給子孫後代還是幫子孫後代殺了他?」


霍霆默然凝視著眼前。


「你答不出,朕也答不出。的確是朕讓彭昭去茂縣找你尚在走動的遠親。朕需要一根繩子,能牽制住你的繩子,不管力量大小,有總勝於無。不管你信不信,當日茂縣一事成了這般,朕也是後來才知道,是彭耀祖那個蠢材自作主張,可那又如何,你總會怪到朕的頭上來。


「朕以為就算有天你知道了,便也是知道了。畢竟你該見慣了生死,弱肉強食是世間準則,怪隻怪你那兄長不識時務啊。你我一路走來,踩著多少人的屍骨,你為朕開疆擴土,朕許你萬千榮耀,怎會有天為了一個遠親鬧到這般地步?霍霆,是你糊塗了,還是朕糊塗了?你不惜堵上自己的前程和官位鬧到堂前,是要什麼?」


「臣要公道,要為茂縣一個小小郡官要公道!」霍霆的聲音鏗鏘有力響徹大殿,「正如皇上所言,臣與聖上有今日是踩著他人屍骨逐級而上,但那是有人挑起亂鬥,非常時期為自保為權勢,不得不戰,不得不殺。若我兄長在這時刻死於紛亂,再無辜臣也不多說一言。可他死在太平時,死在臣官至參政本該能庇蔭他時,死在我為聖上鞠躬盡瘁時,死在臣以血肉之軀護佑的國土之上,聖上,你可明白臣的愧疚與自責?」


「公道?哈哈哈……霍霆,就算朕認了,朕承認你兄長因彭昭父子而死,又如何?你已經滅了彭家,難道還想弑君嗎?!」


「臣,不敢。」


霍霆從踏入大殿起就像一把拉滿弦的弓,昂然挺立,蓄勢待發。


他嘴上說不敢,我卻忽然意識到這世上無他不敢的事。


因為他本就抱著必死的心來的。


他繃直的身子在聽到皇帝承認自己所犯「罪行」的一刻,明顯地松弛下來,就連語氣也跟著平緩::「當初一路護送聖上到這把龍椅上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唯臣站到了最後一刻,但臣知道聖上對臣的忌憚也在今日到了頂峰。想必此時此刻大殿四周埋伏著不少人,從臣入宮那一刻他們就嚴陣以待,隻等聖上一聲令下吧。相應的,這時候有多少人想要臣性命,便有多少人聽見了臣的忠心,知道了霍辛無辜,皇上認了,便是臣要的公道。」


帝王臉上浮出一絲難言的情緒,是不解、困惑,更是詫異。


他的確在今日就為霍霆掘好了墳墓,興許在京郊外還駐扎著無數大軍,就等霍霆殺了煜王後就地揭竿而起。


他為霍霆捏造的反叛罪名就坐實了。


天羅地網收緊,霍霆就算插翅也難逃。


然而故事的走向,從霍霆帶著我走進宮門那一刻起,就變得有些耐人尋味。


帝王不懂凡人的取舍。


「朕知道你不怕死,但你就不怕朕把盧木蘭一起殺了?」


在帝王面前,霍霆一點不輸,依舊傲然挺拔。


「自跟隨皇上以來,臣有兩次打得最好的仗,一是當年打進廣安門,二是今日生擒煜王。可每一次出徵前臣都是會怕的,這世上無人真的不懼怕死。怕,但仗要打,該做的事要做。這些年臣為了自保,為了大局,也做了不少偏離正義之事,雙手確實不幹淨,愧對天地,但自問無愧君王,從未生出過不臣之心。」


霍霆朝我看來,面上的神色變得更加莊重:「今日之後,臣之功過任憑他人說,皇上說臣有罪便有。不需他人動手,不必造成無謂的傷亡,臣願以死謝罪,懇請皇上放盧木蘭和臣的幼弟霍玹一條活路。霍玹十四歲中舉人,是難得的天才,將來必定能為聖上所用,但他心智不堅,優柔寡斷,不至於做大成才如臣這般令君王不安。至於盧木蘭,雖有些膽識和謀算,不過婦人,且她命途多舛,臣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求皇上念在與臣的情分上饒她一命,讓臣就算做了朕魂野鬼也有個念想。」


我聽得笑了,笑著又哭了。


抬眼已看不清霍霆,隻是問:「方才說你去哪我去哪,是騙我的?」


淚眼蒙眬之中,霍霆衝我笑:「救了你那樣多次,騙你一次又何妨?」


我搖頭:「不要,我不苟活。」


到這一刻我才明白霍霆全部的謀算。


要公道是一,為我和霍玹謀一線生機是二。


霍霆抬手在我耳垂邊上一撫,摘了一隻墜子捏進手心:「留個信物,若我神魂俱滅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就拿著另一枚墜子來招我的魂魄,我就會跟你走。漂泊久了,做鬼後想有個心安歸處。」


我的淚落得洶湧,身體也因為撕心裂肺的痛而戰慄不止,連霍霆的面容都瞧不清楚。


這時卻聽得上方冰冷的聲音響起:「朕答應你。」


19


從那後,我就再沒見過霍霆。


他的死訊是在三日後傳來的。


當日我被他推出大殿,有衛軍幫著把我拖走,任我如何掙扎哭喊都沒用。


他訓練出來的人同他一樣冰冷,被我吵得煩了,索性一掌把我劈暈過去。


等我迷迷糊糊醒過來時正躺在一輛飛馳的馬車上,趕車的人是霍玹,任憑我如何撕咬,他都不肯停下。


我在車裡哭鬧個沒完。


霍玹從未見過我如此潑辣如此抓狂如此地歇斯底裡,夜裡把車停在森林深處,剛一張口,兩行淚就從他臉上滑落下來。


「木蘭,你別這樣,我好害怕。」


我揪住霍玹的衣領,一股天崩地裂的疼痛從胸間升起。我的心口像裂出一道鴻溝,裝滿了無奈、無助、心碎、絕望、遺憾和恨不能與之同生共死的苦楚。


我先是哭,後是笑,再然後是哀號。


到後來我再流不出眼淚,喊啞了喉嚨,丟了魂,失了意志。


一直到霍玹把夏姑姑找來。


那時我已身處茂縣,霍玹費盡心力在金翠山中尋了一處湖心小築讓我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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