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你不喜歡我嗎?」他問,「可是重逢的時候,你明明說你想念我。」

「……那隻是禮貌。」

「你騙我。」

我倒吸一口冷氣,感到棘手。

半晌,我承認:「對,我騙你。」

他還是重復:「你騙我。」

我沒說話,也沒聽到雲傾酌再說話。

月光從側窗照進來,我定神細看,卻發現他低下頭,眼裡一片氤氲。

像是哭了。

12

我錯覺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眼前雲傾酌眼眶氤氲,淚光潋滟,似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我喉頭一哽,下意識地想伸手替他擦淚,又生生地停在半空。

「……你哭屁啊。」

雲傾酌偏偏頭,淚水沿著側臉落下去。

他向前一步,拖著我的手,將臉靠在我的手掌上,言語如寒冰下潺潺流動的溫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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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我不行嗎?」他抵著我的手心,步步逼問,「如果是我,不行嗎?」

明明非常強勢的話,被他說出來,卻仿佛隻是在單純地表達疑惑。

我蜷起手指,有點手足無措。

想張口說些什麼,望見他發紅的眼眶,又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半晌,他又問:「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

我一陣發麻:「記什麼玩意兒?」

他沒說話。

雲傾酌俯首吻我的掌心,萬千煙花仿佛順著掌紋炸上心髒。

不對勁。

這樣的動作,我竟然荒謬地感到熟悉。

破碎的記憶片段像楔進榫眼的木塊,突兀又契合。

無數畫面隔著重重水霧,我看不清晰,卻舒適得動情。

我盯著他,聲音有難以自控的啞。

「放開。」

想抽回手時,他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腕。

「……南嘉的人,都像你這樣始亂終棄、朝令夕改嗎?」

我一下火了。

「你罵我就罵我,不許上升……」

我的話被打斷了。

因為雲傾酌忽然靠近,按著我的後脖頸,將我抱緊。

那是極其重的一個擁抱,我反應劇烈地想要彈開,卻聽見濃重的鼻音。

頭一次,我聽見雲傾酌的聲音裡摻雜進哭腔。

窗外薄雲遮月,隱約地有光。月光從窗棂中照進來,晃在他從來波瀾不驚,此時卻淚水漣漣的臉上。

他在哭。

雖然在哭,卻連眉毛都沒皺一下,隻是雙眼通紅地淌淚。

他放開我,向後退了兩步。

「你別不要我,」他顫聲道,「我知道我反應慢,不懂如何表達喜歡……從今往後,我會改。所以別不要我。」

「……你誤會了。」

他奇異地抽噎著:「你別、別生我氣……我明日還會說。」

我大感頭痛:「你還想說什麼?」

「喜歡你。」

我張口結舌。

今日的夜風熱得離奇,我光是這樣立著,額角已經沁出汗。

半晌,我勉強地找回理智:「少主殿下倒也不必這樣自輕自賤,若以往我哪兒得罪,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過?」他遲滯地應,眼眶更紅,「在你眼裡,你過去做的那些,算是過錯?」

越說越糊塗了。

我一頭霧水:「我做什麼了?」

13

我確實不明白我做什麼了。

母後一直教育我,撕破臉是小孩子才做的事,所以在學宮的後幾年,我與雲傾酌盡管不融洽,也維持著表面和平。

我絕對沒做什麼孤立招惹他的幼稚事。

那個詞兒叫什麼來著?「相敬如賓」,是這麼用吧?

這樣想了一遍,我的底氣愈發地足起來。

見他抿著唇不說話,似是心虛,我決定乘勝追擊,和他將這事兒掰扯清楚。

「你倒是說啊,我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了?」

下一瞬,我被拉向他。

心髒有過電一般的痛楚。

雲傾酌倏然傾下身,吻住我。

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我愣在當場,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十分平靜地陳述。

「你做了這樣的事,」他說,「還要我繼續嗎?」

雲傾酌扶在柱子上,雙手形成一個夾角,如同囚籠一般將我禁錮。

初春的夜尚無蟲鳴,格外清靜。

我心中沸反盈天,喊聲不絕。

我耳根滾燙。

先前我在話本中看過,仙砚得道者不同常人,自控極強,雙修之時,依舊周身冰冷。

腦中似有絲線扯動,將碎片拼湊,卻終究棋差一著,不知所以。

這樣的感覺,為何我會感到如此熟悉?

混沌之間,我內心有千萬個疑問。

稀薄的月光裡,他的身影籠罩著我,驕傲又卑微的模樣,像一尾在水潭邊低下頭顱的白龍。

我咳嗽一聲,將他推開。

「……此事待我查明,會給你一個交代。」

我頓了頓,著重強調。

「今日之事,下不為例。」

15

雲傾酌終於走了。

我木在床上,睜著眼看天光漸明。

每每閉眼,都是他雙眼通紅、聲音沙啞的模樣。

明明我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看著他的樣子卻沒來由地愧疚。

真該死。

紗幔搖曳,激烈的震蕩後,一切陷入漫長的虛無。

我意識到一件我不願承認的事。

我可能,並不討厭他。

16

開宮門後的第一時間,我去拍了公主府的門。

趙翡披著外袍踢踢踏踏地來給我開門,磅礴的火氣在看見我兩個黑眼圈後偃旗息鼓。

她把大門踹得更開,然後罵罵咧咧。

「有屁快放!」

我斟酌著詢問:「妹妹,你有沒有覺得,我以前有什麼……不正常的表現?」

「有啊,」她表情誠懇,「你一直挺有病。」

「……」

「你到底想問什麼?」

「就是有沒有夢遊,或者失憶什麼的?」

她仔細地思考了一下,道:「有。」

「什麼時候?」

「十三歲那年,你找我借銀子出去買叫花雞,錢還沒還呢。」

「?」

「非要說的話,也有。」她扯扯自己拖地的袍子,漫不經心地吸了吸鼻子,「你第三學年放假回家那陣子,我有一次半夜去小廚房偷吃,看見你一個人坐在亭子頂上。」

「你怎麼去小廚房偷吃不喊我?」

「你要死啊?」她作勢揮拳頭,「不聽滾蛋!」

「聽!」我道,「然後呢,你沒喊我?」

「喊了啊,但有侍衛,我哪敢大聲,就小聲地喊了幾下,你沒理我,我就走了。」

她斜了我一眼。

「我還以為你那會兒失戀了呢。」

第三學年……

我有點不太妙的預感。

16

趙翡是指望不上了。

回到東宮,我給學宮的同學去了封信,要他過南嘉一敘,然後心不在焉地坐在案前批奏折。

雲傾酌不會撒謊。

以目前的信息看,我很有可能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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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真做了什麼冒犯他的事,按正常邏輯來說,他應該把事情鬧大,討個公道,而不是聽之任之,時隔三年又來說喜歡我。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喜歡我。

從小到大,我飽受期待,卻並不討人喜歡。

父皇不喜歡我,不止一次地罵我是庸才。

母後不喜歡我,認為我優柔寡斷,難承大統。

世俗眼中,帝王當心如鐵石、雷霆手段,我沒有半點沾邊。

造化弄人,像我這樣的人,卻是他們唯一的兒子。

父皇隻有母後一個女人,且許多兄弟姊妹年幼夭折,最後留下來的隻剩我與趙翡。

若趙翡是個男子,這皇太子之位也絕輪不到我。

我用玩世不恭掩蓋自己的天資不足,實則逃避所有「太子」這層身份帶來的諸般枷鎖。

雲傾酌與我不同。

他能有什麼煩惱?

他天縱奇才,無所不能,好像從來不會有做不好的事。

我尤其不理解,他為什麼會選擇模仿我?

羨慕?

這樣的我,能有什麼值得他羨慕的?

17

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半天。

晌午時分,父皇忽然喊我進宮敘話。

他將一沓東西丟在我面前,眼神陰鸷。

「瞧瞧。」他說。

「這是什麼?」我將紙張拾起來,粗略地掃了一遍,頓時心驚,「刺殺?」

我幾乎壓不住自己的聲調。

「您想對雲傾酌動手?」

「小點聲,耳朵都聾了,」父皇捧著盤龍茶碗喝了口茶,「話說得這樣難聽,什麼刺殺,那是最後一步的事,在此之前,不過請他到別苑小住罷了。」

「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我急道,「何況他這次來是議親,南嘉若行此舉,國民會怎麼想,天下又會怎麼想!」

父皇瞥了我一眼。

「南嘉何時守過規矩?」

我啞聲。

他慢悠悠地補充:「當年你父皇我開局草莽、為民起義,與你母後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才終於將南嘉安定下來,靠的是規矩?」

我跪在臺階前,發不出半個音。

「送你去清河學宮,是要你熟悉熟悉將來攪弄風雲的那幫人,沒讓你傻乎乎地將自己的心都交出去,」他頓了一下,「我看你是上了一趟學,把腦子都讀沒了。」

「父皇……」

「你與仙砚那小子有交情,那正好。這陣子你就老老實實地陪他玩,替南嘉將他穩住。別叫他察覺三年風吹草動,徒增麻煩。」

我無力地阻攔:「……父皇此舉,是將刀柄遞給仙砚,讓他們師出有名。」

「此事已定。」

父皇放下茶盞,居高臨下地睥睨我。

「管好你自己。其餘的,不必插手。」

18

父皇身邊的內侍將我帶出大殿,停在臺階前,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

「萬歲爺的性子,太子殿下再清楚不過。父子之間,這又是何必呢?」

我笑了笑,沒說話。

天空落雨,我揮退侍從,獨自撐傘走回東宮。

父皇變了。

我、母後、趙翡,乃至我們死去的宗親,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寬厚愛笑的賣餅翁。

他至高無上、喜怒無常,眼裡揉不得半點沙。

權欲侵蝕了他「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初衷,讓他越走越高,也越走越遠。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

19

回到東宮時,院中的玉蘭花開得正盛。

雲傾酌站在花樹下,兩眼如漆。

我錯開眼,不自然地摸鼻子:「你來幹什麼?」

「來看你。」

「我有什麼好看的。」

我邁步走進室內,他寸步不離地跟在我身後,唇角有似有若無的弧度。

遲疑片刻,我還是先提起來。

「父皇有意讓你去皇家別苑小住。」

「嗯。」

「嗯?」我有些壓不住火,「這樣的事,就值得你一個『嗯』嗎?」

他望著我,有些茫然。

「小住一陣,有什麼不好嗎?」

我脫口而出:「你是當真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反問道:「意味著什麼?」

父皇的話像凜冽寒風,獵獵地刮在耳畔。

我壓下心緒,闔了闔眼。

「沒什麼。」

雲傾酌沒再追問。

他在桌邊坐下來,從袖裡倒騰出一堆東西。

金銀玉石、糕餅炸物,應有盡有。

都是些南嘉特有的玩意兒。

我錯愕地揚了揚眉:「你去了街上?」

「嗯。」他回,「我想聽人們說說你。」

我埋頭吃梅菜鮮肉餅,頭也不抬:「是嗎?說什麼了?」

「說你是個很仁德的太子。」

「仁德?」我頓了一下,笑起來,「是懦弱吧。」

南嘉推崇絕對武力,軍事實力出眾,科技更是處於四國最前沿。

在這裡,仁德是不被看重的。

當華陽訓練戰馬,新嵐以駱駝據守一方的時候,南嘉的軍隊已經配備了槍炮。

這也是為什麼父皇敢於和仙砚叫板。

盡管仙砚根本不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國家。

比如此時此刻,仙砚的儲君停下動作,很認真地否定。

「不是的。」

「嗯?」

「仁德與懦弱並不等同,善良也不代表愚蠢。你在我眼裡,是非常珍貴的人。」

我嗆了幾下,咳嗽著拿水。

天知道我的臉有多紅。

「我有什麼好的?」

「你最好,」他說,「在我眼裡,萬物遠不如你。」

這樣的話,換個人來說或許顯得油嘴滑舌,雲傾酌說起來,卻誠摯萬分。

我吃不下去了。

雲傾酌問:「怎麼了,不好吃嗎?」

「這家不是最好吃的,」我用力地抹了把嘴,「我帶你去。」

20

我與雲傾酌換了便裝,一齊走進南嘉王都的街市。

橫豎他都要被關進去,在那之前,不如讓他開心一會兒。

天色漸晚,市集華燈初上,愈發熱鬧。

小販挑著豆漿路過,孩子們嬉鬧地在街邊玩耍。

一派暖融融的煙火氣。

一個小乞丐撞上來,跪在我腳邊拜了拜。

「求您垂憐。」

我給他丟了點碎銀。

街邊大嬸不贊同道:「小殿下,可慣不得。」

「不妨事,」我笑道,「今日歡喜。」

雲傾酌一眨不眨地盯著一處地方,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是青樓。

我假裝大度。

「想去嗎?」

他搖搖頭,隻是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們為什麼穿那麼少的衣服?」他問,「不冷嗎?」

「……莫非,你從未去過風月之地?」

「風月之地,指的是山水之間涵養靈氣之地嗎?」

「是鼓瑟吹笙,聊以慰藉的地方,」我說,「要去聽嗎?」

他猶豫一瞬,仍然搖頭。

「我聽不出來。」

「什麼?」

「我聽不出好壞。」

我震驚得在原地停下來。

「怎麼可能?你的琴明明彈得那麼好。」

雲傾酌看著自己的手:「我隻是記住了手勢。把每個音對應的手勢記住,然後按著手勢彈下去,我是如此彈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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