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燭光下,蕭景行身前的疤在薄薄的裡衣下若隱若現。

「你嫌棄我醜嗎?」

蕭景行說不嫌棄。

我咧咧嘴,「我也不嫌棄你。」

他的目光黯淡下來。

上戰場是為了國泰民安,是為了自己的妻兒平安。

可他在拼命的時候,自己的妻子也不好過。

「我情願你是為國捐軀,也不要你擔負通敵叛國的罪名。」

五年前,我就是這麼想的。

在流言滿天飛的金陵,一開始大家都認為蕭景行叛國的概率太小。

他大抵死在了邊塞。

我也是這麼以為的。

我甚至收拾出了蕭景行的衣物,想著要是找不到屍體就立個衣冠冢。

可是後來,傳言愈演愈烈。

蕭景行叛國的事傳得有鼻子有眼。

天橋底下的說書人繪聲繪色講著,蕭景行不服新帝,偷了邊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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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拿著這份地圖投靠了金人的將領。

周圍呼啦啦圍了一堆人,七嘴八舌討論著。

「不可能吧,他可是王爺有必要嗎?」

「燕王可是個大好人,體恤百姓,驍勇善戰,他會叛國?」

大家還是覺得他死了的可能性大些。

直到一個人在人群裡高聲喊起來:「怎麼不可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關外都丟了七八座城池了,十有八九就是他幹的!」

這是鬼扯!

氣得我掀了說書人的攤子,湊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

可我說得不算數,到最後蕭景行真成了通敵叛國的罪人。

真相不重要,輿論才重要。

蕭凜耷拉著眼皮子問我:「小嬸嬸是要哪一個?」

蕭景行那麼驕傲的人,肯定受不了被罵賣國賊。

我是他的未亡人,我得多為他考慮。

蕭凜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我窩在蕭景行懷裡。

「他第二天就頒布聖旨,說你是殉國不是叛國。以後誰再嚼舌根,打五十大板。」

蕭景行咬著牙,「老子命硬得很,死不了。」

緊接著,過了半年,傳來蕭景行還活著的消息。

一起來的還有大紹的第一場勝仗。

這一仗可真了不起,奪回了被搶走的三座城池。

也是那天晚上,蕭凜在我的背上刺了牡丹。

蕭景行心疼得直掉眼淚。

「沒事的,我一點都不疼。」

他咬我的耳朵,「撒謊,你那麼嬌氣。」

嬌氣的是五年前的陳子姜,不是五年後的。

14

蕭凜竟然沒有問罪。

王福祿的屍體可是送回了宮裡,按他的脾氣應該暴跳如雷了。

不過,蕭凜這個人一向是悶著壞。

金陵的春天快要結束了。

太陽曬得人鼻尖上冒出汗。

蕭景行讓我出去走走。

「天氣好,去賞賞花,做兩件衣裳。」

我嘴上答應了,卻每天都在逗弄屋檐下的螞蟻。

掰碎了糕點,不多時洞裡的螞蟻就會傾巢而出。我再用樹枝把糕點移走,急得螞蟻們團團轉。

後背的傷口結痂了,又痒又痛。

我有些焦躁了。

大概是因為雲璃的出現讓我自卑。

她長得真漂亮,又幹淨。

不像我,是個皺巴巴的老橘子。

雲璃在我身邊蹲下,螞蟻爬到了她的鞋面上。

我下意識伸出樹枝戳了上去。

雲璃在一邊笑:「王妃還是小孩子心性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她認出我了。

「蕭景行的帳篷裡有張畫像。」

雲璃嘆了口氣,「畫的是你,所以一來金陵我就知道了。」

「我假裝不知道。」

我罪孽深重,我害雲璃做不成王妃了。

我心不在焉戳著螞蟻,為此感到抱歉。

雲璃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山上的杜鵑開了,娘娘,我們出去逛逛吧。」

我戴上帽子,跟著雲璃去看杜鵑花。

杜鵑花很好看,賞花的人也很多。

說闲話的人也很多。

有人認出來我是貴妃,也有人認出來我是燕王妃。

「那是貴妃娘娘嗎?」

「現在可不是貴妃咯,是燕王妃。」

「哎呀,說白了就是叔侄倆的玩物。」

好刺耳的笑聲。

我低頭盯著杜鵑上的蝴蝶。

雲璃在跟我說話。

「您明白嗎?」

我明白,她在說我不配。

蕭景行需要一個端莊得體的王妃,而不是一個在叔侄間徘徊的女人。

說出去不好聽。

「可是,蕭凜好不容易才放過我的。」

雲璃瞪著眼,她折斷了手裡的杜鵑花枝。

「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吧,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痛苦地抱住腦袋,不能思考了。

15

蕭景行問我賞花開不開心。

我下意識討好他。

「開心。」

蕭景行捧住我的臉,「撒謊。」

他又說:「我不是蕭凜,不用討好我。」

他揚起手,簡單的動作嚇得我縮成一團。

蕭景行也愣住了,他隻是想摘走我頭上的花葉。

過了好半晌,我才重新抬起頭。

「我是不是很丟臉?」

蕭景行板著臉,「誰說的?」

「他們都那麼說。」

蕭景行氣急敗壞,「我要拔掉那些人的舌頭!」

「那你說,我現在是貴妃還是王妃?」

蕭景行沒有猶豫,「當然是王妃!」

「那雲璃怎麼辦?」

蕭景行怔住了,他親自去求的,要給雲璃一個名分。

難得的,蕭景行在我面前露出苦惱的樣子。

他沒有解決的辦法,就好像名義上我還是蕭凜的貴妃。

「我可以給她很多錢。」

「可是雲璃不要錢,她隻要你,你很清楚。」

蕭景行仰著臉,我似乎看到他少年時的模樣。

帶著一點迷茫的天真。

「金錢,權力,她總有一樣喜歡的。隻要她開口,我都可以給她。」

「除了我,我是你的。」

我果真是個卑鄙的人。

蕭景行這麼說時,我心裡竟有些得意。

沒有人可以比得過我在他心裡的位置。

16

蕭景行買了一批兵器,藏在地窖。

被遣散的門客又被他召集回來。

金陵的春天要結束了,天邊時常翻滾著濃鬱的烏雲,而後就是滂沱大雨。

從前我總是勸蕭景行忍一忍,可我知道他忍不了了。

蕭凜想要他的命,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謹小慎微。

最起碼,要回到封地。

我按住蕭景行的手,他語氣柔柔的。

「不用擔心,我會把你送回冀州。」

我搖搖頭,「在你去冀州前,我不會離開金陵。」

蕭景行擰了眉,手不自覺握緊了長槍。

「為什麼?」

「我是人質,我在這裡蕭凜就不會認為你有謀反的膽子。」

「陳子姜!」蕭景行猛地拔高了音量,「你不用處處為我考慮,多考慮考慮你自己好嗎!」

他憤怒地把槍扔在地上,「我就不應該去關外,我應該留在金陵。不然你怎麼會,怎麼會度過那麼不堪的日子。」

「陳子姜,我唾棄自己的畏首畏尾,唾棄自己的懦弱。是我沒有保護好你,繼續忍耐的後果是要把你拱手相讓嗎!」

「老子非殺了蕭凜不可!」

我沒有看蕭景行的臉,我盯著自己的腳尖。

「蕭景行,我在金陵等著你。」

蕭景行不說話,妥協一般銷毀了那些武器。

但那些門客還在王府。

對雲璃失信後,蕭景行養門客的消息被她告訴了蕭凜。

蕭景行殺了王福祿,這是蕭凜面前最得臉的太監。此乃犯上。

燕王府養著一大堆門客,這是蕭景行企圖謀反的證據。此乃重罪。

哪一個,都夠人喝一壺。

蕭凜喜歡把事情都放在一塊解決。

就比如現在。

禁衛軍把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蕭景行被押入大牢。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在雲璃失蹤前,我已經遣散了王府的大部分門客。

被抓到的都是來不及逃不出去的。

他們會以死明志,這不用擔心。

宮裡來的馬車停在門口,蕭凜撩開簾子,笑得惡劣。

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小嬸嬸,你想我了嗎?」

「我好想你呢,小嬸嬸。」

我順從地上了馬車,蕭凜把我攬在懷裡。他捏了捏我的臉,得出結論。

「你胖了。」

他的下巴擱在我頭頂,神情餍足得像一隻貓。

在進入甘泉宮前,我看見了雲璃。

她已經換了一身宮裝,烏發盤起作婦人打扮。

眉心的花鈿妖豔,華麗的裙擺更顯雍容。

她做了蕭凜的妃嫔。

蕭凜側過頭,頗有些輕蔑地看向雲璃。

「嫉妒會讓人失去理智不是嗎?孤還什麼都沒做,你們先把自己咬死了。」

我低眉順眼,「陛下一向英明神武。」

蕭凜哂笑,「我也這麼覺得。」

他抱著我進了甘泉宮,惡狗一樣撲上來。

「你知不知道孤有多想你,要不是為了除掉蕭景行,孤可舍不得送你回去。」

我避開蕭凜的吻:「你憑什麼處置蕭景行,證據呢?」

男人低聲笑起來:「我根本沒打算要他的命,為什麼要證據?」

「刑部有無數的手段讓蕭景行變成廢人,等他成了廢人孤就放他回封地。你覺得怎麼樣?」

我失聲尖叫,「你這個瘋子,你不能這麼對他!」

蕭景行那麼驕傲,如果他成了廢人那不如讓他去死。

蕭凜抓住我的手,他死死瞪著眼。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偏心,難道孤的好四叔沒想過取孤這顆項上人頭嗎!」

「如果他老老實實又怎麼會被雲璃抓到把柄?」

「我留他一命,已經很仁慈了。」

我面如死灰,隻見蕭凜一點點吻去我的眼淚。

「你求求我,你求求我我就對他少用一道刑。」

我在甘泉宮待了三天,才求得蕭凜讓我見一眼蕭景行。

他在地牢裡,十指指甲已經被拔光。囚衣上血跡發黑,整個人縮在牆角。

一點點動靜都足以讓蕭景行崩潰。

我緩緩在蕭景行面前蹲下,想撥開他凌亂的頭發。卻見蕭景行害怕地尖叫起來,兩隻手胡亂揮舞。

我抓住他的手,蕭景行似乎還認識我,漸漸安靜下來。

「陳子姜,救救我。」

「我想出去。」

他的腿動了動,卻沒有辦法站起來。

我低頭,看見蕭景行的大腿內側被挖出一個肉洞,邊緣焦黑。在炎熱的天氣裡,散發出一股惡臭。

轉過頭,蕭凜居高臨下。

他終於如願以償,把蕭景行踩到了腳底。

也終於願意,把精神崩潰的蕭景行送回封地。

「是孤贏了。」

臨走時, 蕭凜給了我一顆藥丸。

「這是毒藥,一年後發作。要是他能在封地老老實實待一年, 我就給他解藥。」

他把藥丸放在我掌心。

「小嬸嬸,你去喂他。你去喂, 他才能心甘情願地吃。」

我走進蕭景行的馬車,卻沒有給他那顆藥丸。

我知道蕭景行在裝睡。

「我在金陵等你。」

他的睫毛動了動。

我們說好了的。

17

車輪卷起滾滾風塵, 過了不多時就瞧不見了。

蕭凜站在城樓上, 頗有些感慨。

「上次站在這, 還是四叔凱旋。」

「可惜了,物是人非。」

他側過臉,左邊乖順站著的是雲璃, 右邊則是我。

蕭景行的一切都被他輕而易舉地剝奪了。

我的肚子有點痛,便問蕭凜。

「真的有一年才發作的毒藥嗎?」

蕭凜搖搖頭, 「當然沒有,我騙你的。」

「大概一刻鍾吧, 就該發作了。」

他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猛地扳正我的臉。

蕭凜發出一聲怒喝:「陳子姜,你都幹了什麼!」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隻覺得血氣翻湧。大口大口腥甜的液體從喉嚨裡湧出來, 然後一切都陷入黑暗。

下一個春天,蕭景行大概見不到我了。

18

蕭景行

肉長得很慢。

指甲需要一年, 腿上的肉需要四百天。

我總是夢到蕭凜, 夢見他的刀砍落我的頭顱。

陳子姜在一邊默默流淚, 我想抱抱她, 卻被蕭凜一腳踢開。

陳子姜張了張嘴:「我在金陵等你。」

我們約定好了的。

可我讓她等了三年。

金陵的春天一如既往地盛大, 青石磚的縫隙裡生出藍紫色的小花。伴著風, 微微地搖擺。

我聯合其他的兄弟,活在蕭凜威脅之下的藩王們很快團結一心。

大軍一路打進金陵城,順利地進了皇宮。

我已經不記得雲璃的臉了。

她瘋了, 穿著皇後的朝服在皇宮跳舞。

我提著劍走到她面前時, 雲璃突然醒了過來。

她指著我,眸子裡都是恨意。

「你不能殺我,你欠我一條命!」

是啊,雲璃救過我。

可這條命早就在她向蕭凜告發時還清了。

我現在還活著, 是因為陳子姜。

「四叔,歡迎回來!」

「【來」我得去接她。

我把雲璃趕出城,是生是死看她的造化。

我在地道裡找到蕭凜, 他懷裡抱著一壇骨灰。

珍寶一樣,死也不肯放手。

我有些害怕了,我感覺到自己的嗓音在顫抖。

「陳子姜呢?」

蕭凜抱著骨灰, 如痴如醉。

「她在這, 她會永遠陪著我。」

我不信蕭凜的話, 他是個虛偽的騙子。

蕭凜從懷裡掏出一顆藥丸。

「這是鶴頂紅,我騙她這毒要一年才發作呢。你要是老老實實待在封地,我就給你解藥。」

「她沒喂給你, 她自己吃了。」

蕭凜眼神閃爍, 「那日在馬車裡,你們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我傷得太重,意識模糊不清。甚至不能確定眼前的人是誰, 隻聽見那句:「我在金陵等你。」

我揮刀砍斷了蕭凜的頭,從他手中接過那碧綠色的小壇子。

陳子姜,我來金陵了。

來接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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