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走到後臺。
後臺的氣氛還很微妙復雜,主創團隊們都緊緊地盯著導演。
副導演坐在監視器前,弱弱地問:“導演,昨天晚上那些沒用上的拍攝素材,要先剪掉嗎?”
金靜堯說:“全發給我。”
-
事後,黎羚才從副導演口中得知,昨天晚上其實並非試鏡,而是正式拍攝。
換而言之,她其實在第一次試鏡之後,就被錄用了。
她真的可以出演金靜堯的新電影了。
她給9787532754335發消息:“我的試鏡成功了[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9787532754335:“哦。”
他好冷淡。
黎羚這樣想著,不小心點進了9787532754335的主頁。
他不怎麼發微博,一般都是給她點贊,除了給她點贊,還是給她點贊。
不過就在今天早上,9787532754335還點贊了一條其他的微博。
【人體雕塑中的手:清純與性感並存】?
什麼亂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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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黎羚從副導演手中拿到了劇本。
故事以倒敘的形式展開,第一場戲就是試鏡裡的審訊。
男主角周竟殺了人。
他將劇團多名演員分屍之後,埋在了劇院的各個位置,像是在玩一個殘忍的拼圖遊戲。
但在審訊室內,無論女警官如何審問,都撬不開周竟的嘴。他對於案件始終閉口不談。
黎羚注意到,自己即興表演的那一小段,竟然也被寫進了劇本裡。
女警官將周竟摁在燈下以後,他沒有反抗,很順從地扭過身體,對她露出一個毛骨悚然的微笑。
他終於願意為她開口。
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和你談一談我的女朋友。”
故事回到最初,周竟還是一名汲汲無名的小演員,住在劇院後的雜物間。
他的前女友阿玲突然出了車禍,半身不遂,被家人掃地出門,走投無路之下找上門。
周竟不計前嫌地收留了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她。
阿玲的性格很壞。自私、暴躁、驕縱。
她無法接受自己失去了一條腿,動輒打罵周竟,將所有憤怒傾注在他的身上。
周竟卻從來沒有對她生過氣。
他的性格溫順、沉默寡言,和影片最開始那個陰沉的殺人犯似乎判若兩人。
他好像也真的很愛阿玲,無論她做得多麼過分,都會照單全收。
阿玲自暴自棄,不想重新站起來。他就幫她按摩、穿衣服、梳頭發,甚至連飯都要親口喂給她吃。
黎羚讀到這裡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周竟好像是在縱容,甚至於豢養著她。
他也不想她站起來,因為一旦如此,他就會再一次失去她。
但他們並不能永遠躲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裡。周竟依然被劇團的其他人霸凌,時常帶著一身的傷回家。
他們變本加厲,甚至闖進了地下室,周竟用最後一點時間,將阿玲推進櫃子裡。
她隔著昏暗的門縫,看到周竟被人毒打,淚流滿臉,卻不能發出聲音。
而周竟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則發現向來被自己打扮得幹淨漂亮的阿玲,滿手都是鮮血,正跪在床邊,幫他處理傷口。
是她用殘缺不全的身體,將他拖了起來。
劇情到這裡戛然而止,後面的內容還沒有改完。
“劇本不是早就定稿了嗎?”黎羚困惑地詢問副導演。
對方見怪不怪地說:“是啊,定了快八十次了吧。”
黎羚:“……好的吧。”
“你覺得劇本怎麼樣?”副導演有些小心翼翼地問她。
黎羚大力稱贊:“不愧是導演兩年磨一劍的劇本,太有水準了,很溫馨治愈的純愛故事呢。”
對方眼前一亮:“我就說啊,這麼感動,我都看哭了好幾次,黃應茜非要說什麼太變態了……”
黎羚默默地在心裡為黃姐的眼光豎起大拇指。
這個劇本,毫無疑問,就不是一個正常人能寫出來的。
她沒有忘記在故事的最開始,周竟是以一名殺人犯的身份出場。
所以,無論他在阿玲面前表現得多麼溫柔,都會讓人有種微妙的、毛骨悚然的感覺。
更何況,劇本的行文之間,似乎始終隱含著一種冰冷的凝視感。
你難以分辨,周竟愛的究竟是阿玲這個人,還是她的殘缺。
在過去,她還是一個健全的人時,他沒有勇氣去愛她。而現在,他終於可以被她需要。
或許他也在借由她的破碎來實現自己的完整。他為她築了一個巢。她被吞噬在他的溫柔裡,就像無知的獵物融化於亮晶晶的蛛網。
他迷戀這種修復她、重塑她的錯覺。
黃應茜不想演這種戲太正常了。
黎羚這樣想著,又好奇地問副導演:“可以透露一下,女主角是誰來演嗎?”
對方愣了一下:“不是你嗎?”
黎羚:????
她被嚇得差點結巴:“我、我不是女警官……”
“都是你。”副導演很篤定地說,“她們都是你。”
第7章
黎羚一整晚都沒有睡好。
女主角,還一人分飾兩角。
她自己都沒有這樣的信心,金靜堯怎麼會對她如此盲目自信。
她懷疑他是上次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那天晚上,黎羚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她被湿淋淋的樹藤纏住,樹藤一路向上、向上,將她送到樹冠的最高處。
視線穿透了整座樹林,她得以與當空的滿月對視。月光將她浸潤。如此寥闊,如此寂靜。
但平靜的時間不過須臾。樹藤開始一寸寸收緊,令她幾乎無法呼吸。尖利的刺扎進皮膚,汩汩地吸飽她的血液。向上需要付出代價,代價就是她自己。
月亮被壓縮成一層薄薄的皮,被人蠻橫地撕裂了。整個天空都變成一雙眼睛,一張臉,一種無法被定義的凝視。
——那個審訊桌對面的年輕男人。
——他整夜看著她,直到太陽再一次升起。
黎羚從噩夢中醒來,窗戶大敞著,陽光傾瀉而下,而她滿頭冷汗。
一旁的筆記本電腦還在播放著金靜堯的電影,已經循環播放了一整夜。她嚇得一哆嗦,立刻點了暫停。
出道至今,這位大導演隻出演過一部影片,就是他自導自演的處女作。
據說這是因為當時他還是一個沒名氣的學生,請不起更好的演員。
乍一聽是很勵志,直到導演又說,為了節省成本,整部電影都是在他自己家裡拍的。
而他的家是一個巨大的山間別墅,有13間臥室、兩個遊泳池和一個私人動物園。
簡單來說就是,黎羚玩模擬人生都不會蓋這麼大的房子,太費手了。
金靜堯在片中扮演一名精神分裂的殺人犯。
看完電影,大多數人都會認同,他是一位天才的演員,才能夠遊刃有餘地在角色的兩種人格之間切換:溫和善良的富家公子,和沒有感情的天生惡魔。
尤其他對於後者的詮釋,不僅冷酷、完美,還有一種純潔的殉道感。
黎羚筆記本電腦上的畫面,恰好定格在兇手殺人後的一幕。
戴著白手套的、修長的手,緩緩撫摸過死者青白的身體,指尖流連於暗紅的創口。
燈壞了,一時明一時暗,反而有種異樣的妖豔感。像暗光吐出蛇信,舔舐著幹涸的血。
影評人在評論音軌裡說:“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兇手每次殺人都會戴上白手套,導演這樣設計,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
“沒什麼用意。”金靜堯說,“我不太能碰到別人。”
黎羚莫名覺得,他說這句話的語氣,也平靜得很像一個變態。
也許這位大導演之所以找不到其他人來出演自己的新片,也是因為他的變態兇手形象過於深入人心。
黎羚回憶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自己就握住了對方的手——現在看來,這樣做是有些太過魯莽了。
好在當時金靜堯並沒有表現出很大的排斥。
他應該也早就克服了這個問題。
她又看了一眼劇本——裡面的確有大量的肢體接觸,撫摸,擁抱,甚至於親吻。
黎羚悻悻然地移開了視線。
-
拿到劇本的第二天起,黎羚就開始為角色做準備。
她打算為阿玲寫一篇人物小傳,特意去片場找了金靜堯。
工作人員告訴他,導演正在“周竟的地下室”裡。這個場景是由劇院後臺的一個雜物間改出來的。
黎羚一進去就愣住了,她沒想到自己早就來過。
在不久前的暴雨天,黎羚正是在這裡撞見了發著高燒的年輕導演,還照顧了他一小半晚上。
原來她以為導演是有什麼怪癖,喜歡躲在垃圾堆裡寫作。
現在看來,這個人的怪癖還要更嚴重一點。
他竟然住在片場。
和當時相比,雜物間看起來更加凌亂了。地上鋪著軌道,角落裡擺著攝影機和燈架,來來回回的工作人員都盡量側著身子,生怕撞到了什麼。
而金靜堯正坐在鐵架床邊,手邊放著一隻很舊的工具箱,低頭很專注地修著一臺壞掉的無人機。
他的指節寬大,手指則異常地靈巧。
黎羚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對方這儼然專業修理工的狀態。
一個有些古怪的想法鑽進她的大腦:這個人年紀不大,卻好像一直都很沉迷於修復一些損壞的東西。
就像劇本裡的周竟對待阿玲。
金靜堯抬起頭,淡淡瞥她一眼。
剛看完對方演的電影,近距離面對這雙缺乏感情的、過於淡漠的琥珀色眼睛,黎羚仍覺得有些緊張。
她緊張而不失禮貌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哦。”金靜堯說,“然後呢。”
黎羚更加拘謹地說:“就是,導演,我想問一下,周竟和阿玲為什麼會分手呢?”
她自認為是問了一個非常合情合理、切中要害的問題。
然而金靜堯瞥了瞥她,很沒有禮貌地反問:“你不知道?”
黎羚簡直一頭霧水:“啊?導演,我怎麼會知道?”
劇本又不是她寫的。
金靜堯:“不知道就出去。”
然後繼續低下頭修他的破無人機。
黎羚:“…………”
“好的,導演,那我走了,您加油哦。”她咬牙微笑道,還幫他帶上了門。
這就是電影正式開機以前,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為了近距離地觀察被截肢的病人,黎羚被安排去附近的醫院做了兩周多的義工。
意外的是,她在這裡簡直如魚得水,不僅和病房裡的病人們打成一片,還有一位闊太家屬王小姐,想要高薪聘請她做父親的私人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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